從他家出來,並不很晚,但是個雨天,怎麼說都不會愉快的。陰潮連綿的絲雨,彷彿這日子永遠過不完。
他送她下山腰,路上清冷,他們無話可緩和氣氛。十多天沒見,她竟想不出能跟他說什麼。山區陰深,靜無歲月,這就是他們的日子嗎?她心裡清醒走著兩人交往的路線,閉上眼也熟,卻又疏遠。她甚至覺得比不認得他更陌生,是他們走過了頭?還是……她不知道。
山下並不遠,卻老沒盡頭似的。他走走停停,左大腿患痛風,變天時屢試不爽,也是份積怨嗎?她現在是連吵都懶得。
她站在一旁看他忍耐侵襲而來的疼楚,雨仍然下著,她想上前扶他,腳下卻生根似的,怎麼也動不了。覺得彷彿罩在一圈夢中,以他們站的地方為中心,無邊無涯的漫延擴大,走到那兒都是中心。
他以前也常患腿疾,他們第一次在外地工作,最後一餐飯,他喝得酩酊大醉,又說又唱。下車後把她拉到路旁,腳步蹣跚,她扶著他,四周人很多,全是過客,他說腿疼,他們在原地站了會兒。她後來想起那是三月天,南部太陽當頭,他從何痛風起?總之,他是醉了,重覆說他這一生,尤其是四歲時的事,那年他母親辭世。他漠視四周的眼光,他從來如此。
又是一個酒醉的夜晚,彷彿時空不停在延續,連理由也不必。
他的醉和「不管」,給她很深的印象。
也許這就是一切理由——她愛他的理由,他活下去的理由。
「你為什麼一定要走呢?」他伸手想握她,沒握住,繼續往前走,似乎並不想證明她在不在。
她沒話,跟在後面,心想走完這段路就好。也許明天就過去了。怎麼這心情跟天氣一樣,永遠開朗不了?天能下雨,她呢?她抱著必悔的決心來,一晚上,毫無意識地在人前展顏,嘴角都笑酸了,心裡只落寞得緊。沒想到事實比想像低潮更多。
「你為什麼一定要走呢?」他又問。
她當沒聽到,默默向前。
他近來老在醉中,情緒不穩,她不擔心他命短,但怕他喝出病禍。以前他便嗜飲,豪情下彷彿日子一切太平,是個「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的人生。他那時尚未離婚,她也寧願兩人在酒中躲著。他對她說起朋友的故事,原先很理想的一對夫妻,男方後來染上了毒癮,愛到深處下,竟誘使女方也成為吸毒者,終於雙雙俱毀,非分開命不能保,結果是一個也不剩。
他後來是離成婚了,仍不時在醉中,結局亦是未知。怎麼樣都避免不了傷害嗎?她從他身畔走過,然後停下、觀望,終於駐足。明明很好的風景,爛醉之中,復有何情趣可言?不只酒令人醉,彼此久釀不起的關係,亦是令人頹倒。
她真寧願走回從前,兩人有個共同的目標,而非從這目標分道揚鏢,然後彼此射殺。她對他的愛愈多,非議之感便愈強,就更溫柔不起來,一切太患得患失。
現下各自有家可回,結而為一後,心情不對時,便都無處可歸。她的任意和賭氣,終於俱臨考驗。她站在夜色中,並不覺得冷,一股強烈的疲倦感襲來,重重包圍住她。她但覺年歲不小,連自我保護都懶。是她想的太多?太前?或者現狀本如此?
「你反正妄自尊大,你眼中有誰?」他走在前面,自顧反覆。她聽得一清二楚。想起當年徐悲鴻的名聯是——一意孤行,獨持偏見,橫批是「應毋庸議」。她真願意微笑置之。
他是喝醉了,是他的成長過程塑出他如此個性?還是他對她的挑戰?當初就為了他的細緻、桀傲,現在還能計較什麼?
翻雲覆雨的,何止天氣,人的性情和關係亦然。她不相信朝夕相處的情趣,人們在長短左右間被齒磨,直到把自我磨出傷口,尤其是他們倆。她太知道他了,他們是同一種人。
「多委屈、多難為你噢!」他冷冷看她一眼,她從心底寒起,想淡然處之,卻知道自己辦不到。
山邊長排房屋毗鄰雨中,每家透出暖光。他們也有過很好的日子,卻都在最陷溺的境況中。他那時尚未離婚,輿論難持,只有彼此靠得最近。兩人無處可去,投宿在朋友家、飯店中,總在逃難,是有伴的無頭蒼蠅。正常的環境才能產生正常的感情,是這一向的巔簸,安定下來了,反而不習慣嗎?
以前他們到朋友家去,徹夜歡愉,不知打擾過多少朋友。臨睡前,大家分鋪,他總不捨,一遍遍握住她的手,也不說話。奇怪那日子總似在冬天,什麼都不保久般。那時她一直都有著離開他的念頭,他也感覺到了?有時大夥兒出遊,鬧到半夜,分好床位,他永遠要睡在她隔壁,熄燈後,他伸手來握她的手,橫著黑暗和距離,他儘量靠著床邊,好拉她的手貼放在心上。夢中,只要不慎,便可能翻到床下,他偏這樣才好睡。或者他們走到屋外,永遠一逕是清默的深夜,他們靠緊並行,心境平靜,份外覺到對方的存在,很少考慮以後。她知道他人生不小,仍如此恣情,她把他看成老孩子,他一直如此。
他應該也有深冷的另面,否則事情不至如此複雜迭起。原本很單純的感情世界,經不起現實生活的人情世故嗎?她真不敢相信。她不要傷在一杯酒上。他喝過太多,她全不在乎,怎麼就淹死在自己手中這一杯呢?是她太強嗎?
「你一點都不肯委屈嗎?」他黯啞成調,是他那一貫的男低音。
她怔忡半晌,眼光投在墨漆處,她想到別的,對這話沒有感應,氣壓很低。為什麼不能快樂些呢?假如大家都有個好結局,那不是太平無事嗎?以前他們只有彼此,現在關係擴大來糾纏相雜,連表面也無以平靜。人跟人的關係真的如此嗎?她真不明白。她覺得一天天更老,不想去多知道。
「你回去吧!」有輛車正好下山,他幫忙招呼,她搖搖頭阻止他的手,她想獨自走走。一個人把感情寄託在別人身上太多,註定是件麻煩,而這麻煩,她可以向別人抱怨、求解,不會向他。他反而成了對立者。
可是他並不走開,走著走著靠到山邊,倦了也是醉了。以往他喝醉時,她經常陪著散步,直到把酒意驅散。她牽著他,走累了,便坐在路邊;走的總是小巷,彷佛他們的天地早在那兒,什麼人都是闖入者,往往那樣一坐竟至天明。他們又是最早見微曦的人,天地由混沌而開光,他們由猜度而撥雲,見得真切,反毫無喜世之心。
是這樣的不快樂墊了底嗎?還是他們基本上不是快樂的人,相加在一起,不快樂擴大了,把他們淹沒?
是這樣嗎?她雙手掩面,他停下腳步,她走到前面反過身等他,遠遠看著他,想伸手,太遠了。他又跟了上來,他們走到山下人家的巷口,朝亮光那頭走去。雨中的長巷和犬吠,給人末世的感覺,彷彿另一個時代在銜接,靠著犬吠相聞,也近也遠。
她靠在牆邊撐住了想吐,乾嘔幾聲,什麼也沒有。他伸手拍拍她,就像以前每一次,拍著拍著,把她淚水拍了出來。
「怎麼?就經不得一拍?」他站在她對面,她一抬頭,看到張大臉,太貼近了,看不全,像沒見過的人。她的淚水大量湧出。
「你想說什麼?」
「天怎麼那樣黑?」她說。
「天總會亮的。」他說。
她笑笑,無論如何,裏面的人是不會知道外邊有人,兩邊人也不會一樣的,或者有些類似的發生,誰也用不上誰的經驗。
她根本不想擦掉臉頰上的淚水,那淚水有何意義呢?她和他,以前都哭過,哀衷從來沒停止過。以前有所為而泣,現在呢?
她呢?
他們經過一戶暖光竟然駐足,天上下著雨;她從他身邊只是路過嗎?她心裡有雨,是冬季霏沾無息並不停的陰霾,總要放晴吧?像他所說「天總會亮的」?
「太毒了!」她喃喃向天深呼口氣。
「你心甘情願的不是?!」他頭稍稍向前,抵住了她的下巴,她動彈不得,他是她的支柱嗎?卻令她如此難受。她口齒不清道:「我都認了,都服了,我沒有話說!」
牆堶情A聽得清他們言語嗎?半天不見有動靜,想來是無所謂,有人在外面世界偶然交談,說什麼都無關緊要,只要不侵犯到自己領域,恰如雨不下在頭上。
「我知道委屈你了。」
她搖搖頭,他伸手攬她靠在肩上,她仍然搖頭,他按住她,輕聲說:「不要否認!」
「只是好可惜!」她說。
「人怎麼過都是一輩子,沒什麼好遺憾的!」是他一向的論調。
「所以好可惜!」她閉上眼,深沉一嘆。
「總會過去的!」
「好聚好散不是嗎?」
快樂的碰見或離別,在任何時空都會發生,是他們一向堅持的原則。問題既是好聚,何苦好散?這中間發生了什麼?還是她太在乎了?
「等我一切都不在乎時,就沒有差別了。七跟一是相同的,在乎的是那個『零』!」
果然是她要的太多、求的太多?
果然這一切都不會是零的結束,不過是零的開始。誰能在那圓圈中打轉而不暈眩,就不至於出局。一個人走老路、循直線,註定是個悲劇,不肯拐彎、繞路,復有何能?但是,那有如此情緒穩定的人呢?
他們繞了一大個圈子才碰見,只是錯身而已嗎?
「真要走?」他問。
「陪我走走?」她答。
過年的氣氛還在,空氣裏除了清冷,還有鞭炮留下的火藥味。他們並肩起步,總是走著走著,就變成他前或她前。不遠處圍了幾個人,走近了,原來是車禍,幾個年輕人十分亢奮呼朋引伴圍成一大圈,也有路過並不停步的。這世界隨時有危險在發生,何止感情而已。她看了現場一眼,他也看了一眼。
「車禍!」他說。
「救護車怎麼還不來?」
他們照舊向前,已經有許多人管,犯不著再加力,使不上勁兒的。身體的痛不會傳染,別人可以分擔;心裡的痛會傳染,卻是自己的。她轉眼凝看身邊的他,兩人都走得慢,是怕把前程走盡嗎?他又不像有痛。
她現在是連這點都懷疑了,他們曾經共同擁有最多最深的東西——痛。
空氣中響起一串急鳴,是救護車,由遠而近,徹底打破安靜,讓人心更沉寂。
那救護車抬了人又飛過他們身邊,她回頭遠看剛才聚滿人群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了。是她在作夢嗎?
她茫茫然看著前方,由心底寒起。這世界真是什麼都不剩嗎?如果只能保有一樣,她會要什麼?
他牽著她的手走進飯店。他們都要結婚了,走到最後關頭,她仍然有許多不適應。是她長得太慢?還是他太成熟?
飯店建在軌道邊,火車經過時,旅人的夢加深了顏色,這經驗他們有過。窗外仍在下雨,沒頭沒腦的不聽控制,下到讓人沒了感覺。人活著,經過那麼多日子,怎麼就不會沒了感覺呢?
他們從電梯緩緩上了六樓,這飯店氣派屬電梯最不相襯,兩個人在裏面就覺得悶,有張鏡子,一照變成四個人,彷彿他們的沉悶加大了。
她問他:「這房間我們住過沒有?」
他不記得。排風口上吊了幾個衣架,他笑了笑說:「一看就知道這人常住旅館,洗了衣服明天要穿,怕乾不了所以放在風口下吹!」
她笑笑,似乎真的沒事。想起他們家人會不會等門?他不管,她也不要管吧!他把燈熄了,只留下窗外的天光,聲音似乎很大,他索性把窗戶關死,又太安靜了。他們坐在床邊,都沒有開口的意思。現在他們可以同床共枕,不再隔著黑暗,怎麼反而難了?他們已經習慣黑暗,可是並不習慣沉默啊!其實安靜下來也是份享受,她獨處時,總覺得他就在旁邊。
他在嗎?她眼看到他,果然在。她伸手摸摸他的臉,很熟悉的溫度和觸覺,每次午夜乍醒,她不知身在何處時,會習慣性伸手摸摸他的臉,只要他在,還有氣息,那裏都一樣。
「誰?」他笑著逗她。
「張三?」她胡亂答。
他往後一躺,頭枕在雙手上,半天後突然說:「不要再鬧了,好不好?」
「好!」她在心底答道,眼淚卻一顆顆滴在手上。
「告訴你我們需要時間!」
「很多很多的時間,以前和未來。」
「你反正不相信!」
曾幾何時她不再相信他?或者說不再迷戀他?
她記得他們無處可去的那段日子,他說垂老之年要住到山上,他秉持的,仍是那點——「沒人管我們,我們也不管別人!」
他喝醉時曾抱著她說:「我們就那麼可恥嗎?」
後來他打電話來說:「她答應離婚了!」
一個不愉快的結束,會是另一個愉快的開始嗎?她從來不以為自己勝了,她記得在放下他的電話後,走到另間辦公室,推開門,站在一個相處很好的男同事面前,輕聲地說:「他太太答應離婚了!」不由自主地眼淚叭叭往下掉,同事緊抱住她,她反覆說:「他要離婚了!」她沒有戰勝的感覺,但求無喜。她不需要把誰打倒,他怎麼會不明白呢?她但求並肩,謀求最好的生活環境、生活方式,她只是要他!
而這所有都會變質嗎?還是他們太善忘?
多少個深夜,他們餓了,在飯店中躺了一整天,那世界更不好受,雖然只有他們倆。他們走到路邊吃攤子,他總會叫瓶酒,這時刻,座上無客絕非憾事,反而有份寧靜,他們細細嚼著一切,是遺世獨立嗎?總還有一點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她向來喜歡寧靜,那會教她忘掉許多事,記得許多事。兩個人能平和共處,多麼可貴!
攤邊偶爾車輛劃過、路人掠過,他們都不以為意,不相干的人只會造成生趣,不會破壞他們的平和。
那日子是真走遠了,所以他才說:「天總會亮的!」
她轉頭去看平躺在床上的他,呼聲均勻,他真是累了,她呢?
幫他拉好被子蓋上,把他的鞋、襪脫了,他翻了個身,她輕聲叫:「你睡著了嗎?」
他嗯了一聲,夢中想來太平。他近來增重不少,有次和師長們共餐,酒足飯飽後說:「最近日子過得太暢心!」伸手在桌下重重握著她,又說:「都是伴好啊!」講給她一個人聽似的,她笑了笑,舉杯致謝。她何嘗不覺伴好,再多一點,人生就可稱十全十美了。她但願保持這半點缺失,滿招損,鮮少有人保得住。他凡事遇著總帶三分糊塗,不了然於心嗎?只是不求全美,但落後路。
後路太寬,逼得前面人節節失據,畢竟是殘忍,是他太懂事還是她太爭進?
她凝看熟睡的他。沒有答案。
她輕輕躺在他身旁,睜眼看著天花板。窗簾沒拉攏,對面高樓的霓虹燈不時閃光到天花板上,明暗之間,是幅奇麗的光圖,好像人間的生、死,明、亮交溶處正是人生。她看著,竟有點殘忍的喜悅,這光圖還能變出更多花樣嗎?她伸手想抓住一些,太高了!
只有光的打擾,窗外聲音全寂滅下去,光雖吵,卻沒聲音。
「怎麼這樣安靜?」她講完。聽到了,嚇自己一跳。
「怎麼這樣安靜?!」居然又講了一遍。
他沉沉睡著,毫無動勢,像在裝睡。她輕問道:「你睡著了嗎?」
更大的沉寂反射回來。黑暗中透著不安,彷彿有什麼事要發生,她側耳傾聽,隱隱傳來警戒聲,又是救護車,是剛才那輛回返嗎?有去有回,人生果真還有希望。
她算是真正倒在床上,而且動彈不得。她認床,在跟他流浪的那段日子,只是躺在他旁邊,真正睡著的時間很少。偶爾在夢中醒來,會更清醒,她就怕要永遠清醒下去,在黑暗中愈發看見自己,無論快樂或不快樂,都很殘忍。她常在黑暗中學習對自己笑,是場寶藍到青綠的夢。等他醒來,她偶爾提起夜半失眠,他會笑著摸摸她的頭說:「怎麼樣?感覺派大師?」
這夜,也太清醒了,她盯著天花板看,彷彿她張著眼睛,黑夜也有雙透徹的大眼。
他們之間隔著的,再非有形的鋪位之間。他睡著了,背向所有。很奇怪,她完全想不起他的長相。側臉看到他的肩,那彷彿是他的臉,後腦也像,也許說那是他整個人更恰當?她再不敢肯定。可是她第一次見他時那份強烈的感受記憶猶新。她在人群中,看到他一甩一甩走過來;早先知道的名字,看到他,很快確定是他,確定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當天還有誰在場?她事後一點不記得。他們去台南玩,天冷,他要她把腳放在他懷堥暖,他們這樣一路到台南。如由腳底暖起,窗外變化瞬息,這世界並不以變取勝。他們坐在無所事事的公園裡,四周許多閒散的老人,太陽由樹頂照下,他們在公園裏坐了一早上。她累了便隨意走走,然後折回樹下,他總在。能過這種日子,還有什麼生活過不了?還有什麼關卡難越?
遠遠響起一陣轟隆,是火車。他鼻聲輕揚,像另一列火車,各走各的軌道,只是沒有固定終站而已,走著走著要出軌。傷的不只他自己。
她醒著,而他卻全然不覺。這世界的交往真可笑,誰也不是誰。
屋外的火車正通過,悶響起清楚的節奏,好近又好遠,她有許久不坐火車了,嫌慢。但是睡著聽火車經過聲的次數愈積愈多,有時在一班火車聲中睡去,在另班火車聲中醒來。那聲音很單調,她卻可以聽出許多。
他翻了個身,正面向她。天冷,他重重裹得很密。只有在夢中,他整個人才是全然放鬆的,眉頭不再緊張,舒坦安詳的臉上,向下撇的嘴角得以放平。她仔細凝視他,這才是真正的他嗎?
看著看著,她不由自主流下兩頰清淚,這才是真正的他嗎?他去那裏了呢?她又去了那裏?他們在如此陌生的地方相遇。
是的,她說不出話來,他也說不出,他們心靈並不相感。
「好可惜!」她想。
這屋子怎麼如此安靜呢?靜到什麼也不存在,只剩下窗外淅瀝,一聲連接一聲,不輕不重,像刺人的刻薄話,不清楚間竟全聽懂了。
她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這是唯一可見外界的方寸,卻也可見不多。隔室還沒睡,幾個人大約在喝酒,喧鬧迭起。沒仔細聽卻份外清楚傳來電話聲,她微微一震,不相信這麼晚了還有人打電話給別人。
他以前也常在半夜打電話給她,酒醉的聲調在半夜聽來份外惹人心酸。他含糊不清的話語她全不以為意,無論她在那裡,他都要找到。他能在昏醉的狀態下打電話給她,她還有什麼話說。
現在,他酒意早該醒了,就躺在眼及處,他再不用四處找她,是因為太容易了嗎?是因為再不用尋找了嗎?
她靜靜坐在床邊椅上,睇望他那張臉和覆在被下的身軀,一遍遍在心底叫他,醒來好嗎?
就留他一人獨自睡到天明吧?應當全沒問題,一個人能有多少夢境呢?擁有一個也就夠了。他醒來發現世界還在運轉,而他沒少手、少腿、少根頭髮,沒多半點重量,不很正常嗎?他在夢中失去她,現實中,必不會失去自己,就算不會得到自己,總是沒少任何!
只要他們記性不很好。
可是她知道,如果走出去,就不回來了。
緩緩又傳來火車轟隆聲,大家不都有各自的軌道?她黯然一笑,思緒隨火車聲飄近又駛遠了。最近她老抓不住自己的想法。
天是快亮了,這必定是一天的最早班車,她就常在這班車聲中醒來,確定天明快至。
隨即一陣寒意襲上,她緊緊抱住自己,都說好聚好散,世界很小,原則不必太多。而他們必會再碰面,光明磊落的分手不是很好嗎?她不要他永遠記得她,至少相處不易,全該是快樂時分。連偽裝的她都願意。
黎明前恰是下雨最佳時分,這世界什麼事都沒發生,就下了一晚上的雨。
她悄然低語道:「我要走了!」
他沉沉無聲。
隔壁有人開門走出去,臨走到廊上還在拉扯。有人半夜來,有人半夜走;有人醒著,有人昏睡。雨還在外面下著。
她真希望他突然醒轉,而她什麼也不必說,他指指門外告訴她:「再見!」
那有多好?!
她伸長了腿靠在椅內,垂閉起眼簾,黑暗中仍有絲絲不安。門外拉扯已息,她悄然一笑,像在與誰道別。彷彿門正輕啟,她一步步走遠,走到電梯邊,伸手按往樓下,電梯內她獨自盤留是空多了。鏡子埵野t一個她,她笑那影子也笑。真好,這世界。許多輛空計程車正停在街外,司機聚集在一起講話,這麼早有何可講?一天還沒開始呢,是在預測嗎?還是延續昨天的話題?
她睜開眼睛,他仍在床上躺著,室內無聲,他也不打鼾了,大約睡姿已擺正確。她重重嘆口氣,門還關得嚴密,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出去。太陽底下無新事,而雨中,什麼都可能發生。
她就在椅子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