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項事業的發展與進步,都得靠許多人在其間執著努力地工作與推動。自由中國的電影事業,近年來隨著社會民生的進步而有可觀的發展,三度得到最佳導演金馬獎的李行,就是國語影壇中一名辛勤致力的好園丁。
金馬獎——屬於李行的一刻
「汪洋中的一條船」導演李行,高舉著金光閃爍的「最佳導演」金馬獎座,雙手舉起成V字型的剎那,海內外電影界、文化界三百餘名佳賓熱烈的掌聲,從中山堂的每個角落響起,一堂歡欣跟他沈著的光采款款相應著。然後,一道沈毅的聲音清揚起來——李行說:「今天能再度獲獎,實在感到意外,原先我想可能會是陳耀圻的。不過,這也證明了一點:那就是新聞局的評審絕對公平,並不表示以前得過獎就不能再得。我們需要這種鼓勵,所有電影從業人員都需要。」話語中是十足的信心,誠摯亦在其中,他是實至名歸的。早在「汪」片參展之際,李行就是呼聲最高的一位。
六十七年十月卅日晚間七點卅分,新聞局獎勵優良國語影片金馬獎頒獎典禮中,李行導演因「汪」片第三度榮獲此項國家性的導演大獎(另外兩次是他五十四年的「養鴨人家」,六十一年的「秋決」,都贏得金馬獎。),為大會帶來一幕動人的高潮,大家也因此憶起他——過去曾如何做,而他自己更再度肯定了將來要怎麼做——為中國的電影竭盡一份心力。
此外,李行為「汪」片所獲得的大獎,也是本屆金馬獎所有影片中最多的,計有六項: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及童星特別獎。這是他二十年孜孜不倦全心敬業於向所鍾愛的電影藝術工作以來最豐碩的成果。因為,在獲獎的意義之外,在拍攝了三十部影片之後,他終至又一次地肯定了自己——在吾土吾民的憑持上奮進人生吧——這是他的舊路,更是他的新路,這條路走在陽光、綠野中,甚或是無限悠遠漫長的人生大道上。
一條船——我們的社會
依稀記得今年八月的台灣,仍是一往炙人的燠熱,「汪洋中的一條船」上映,恰似一陣清涼的時雨盪滌人心與大地,雖然它是一個典型的悲劇性電影,沈重淒壯,但是人們為之悲憫後,會另生一番舒解。
這部電影述說一個真正好不容易站起來的人,最後又不得不倒下——死去,死於肝癌的先天性下肢殘疾的青年——鄭豐喜奮鬥的一生。這是一個完完全全真實的故事,在整個架構上,電影的悲劇性十分強烈,清晰而完整。李行的風格一向見長於拍製此類濃烈悲劇感、戲劇性的電影。
不出所料,電影從上演到下片,長達一個月的映期中,「汪」片簡直轟動了全台,無論看過或沒看過原著鄭豐喜的自傳故事的觀眾,都情不自禁的談著在電影中所感所動的一切。當然,本片也重創了近三十年來中國電影票房上的新紀錄——售票數僅次於十四年前轟動一時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這實在是一部使人不得不落淚的電影。鄭豐喜生來就有一雙萎縮扭曲的怪腳,祖父憐惜他說:「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生了他一定要把他養大!」之後,他便慢慢爬著長大,爬過雨天的泥濘、夏日的熱沙、嗅著田野上的糞息……。觀眾含著淚水,看小豐喜磨掌擦膝地,爬向一場生命永無休止的自拔與更新的歷程。經過一番血淚的奮鬥,我們更震撼於大豐喜終於使自己用那雙怪腳挺挺實實地站了起來,他踏出了生命正常的步伐,念大學、戀愛、工作、結婚、生子,並且還有餘力去關懷別人——要為自己家鄉的村人蓋一間圖書館,因為他相信知識是最大的提昇力量。而最後他雖「死」猶榮。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被打敗」,李行在海明威的話中,抓住了他這位英雄主角的整體形象以及生命掙扎的主題,每當觸及此類主題時,李行無不全力以赴。
在籌備及拍攝一年多的日子裡,李行又重新負荷拍攝「秋決」時的種種艱苦,也許更有過之:拍颱風來襲時小豐喜所孤守的鴨寮,那正是冬季最冷的十二月,氣溫只有攝氏八、九度,工作人員泡在水娷\弄電風扇、下人工雨、拉動樹木房屋門窗、推動流水沖激器物……,有時一天只能拍好一個鏡頭,足足折騰了十二天。終於我們在銀幕上看到一場淒壯的景象——狂風咻咻掀掉寮頂的茅草,大雨如注,四周汪洋一片,小豐喜攀上浮木,驚恐地望著三年的辛勞被風雨吹打成支離破碎。而後來,奇蹟出現了:五哥及阿爸駕著一葉扁舟而來……。這是一場點題的戲,重要而扣人心弦。
此外,電影的時代背景為配合鄭豐喜的成長過程,是從卅年前的台灣農村開始回溯,因之,觀眾們彷彿或多或少也看到了自己過往所奮鬥堅持的歲月的縮影,而不覺憶起在這片土地上所植下的辛勞,留下的腳跡,如今終能告慰報償已得,亦因此不禁熱淚盈眶。這是此片社會性寫實的一面,所以能強有力地吸引住觀眾。
電影中更展現著社會溫暖的一面:戴博文校長鼓勵幫助鄭豐喜進大學,徐錦章大夫給他裝義肢,祖父的憐愛,賣藝老人教他讀三字經,帶他見識一個更廣大的世界,及至他的夫人吳繼釗,那樣甘冒家人的反對和他人的恥笑忠誠地愛他…,沒有這些幫助和愛,他是無法「站」起來的。正如他對繼釗說的:有了你,我這條破船更有希望!
從鄭豐喜個人的殘缺到他心志上的勝利,從他個人的突破到社會無條件給予他的關愛,使人感到我們整個社會也正是一條船,只有共濟風浪,才能瞻望在汪洋中挺進的航程。電影的重旨和藝術性也就是落實於此的。
許多年輕的觀眾在看過本片之後,紅著眼圈,帶著出自肺腑的感動,吶喊出:連鄭豐喜那樣的殘疾都「站」了起來,能有為人服務的胸襟,我們豈能有什麼辦不到的?
看了鄭豐喜的故事,看到李行用電影語言細膩真實地描述,會使人覺得我們都沒有灰心的權利,沒有彷徨的時間,更不該有悠遊的逸緻……。
小城故事——吾土與吾民
李行現在正在拍攝「小城故事」。他似乎有一個習慣:拍完費力的大題材就接著拍一個小故事,像「秋決」之後的「風從那堥荂v,現在則是「小城故事」。不同的是:「小城故事」可說是「汪」片在風格與意識上的延伸,而「風」片則與「秋」片完全不相干。甚或我們可以這樣說:在「汪」片之後,李行終至肯定了自己的風格,找回到自己的舊路線上來了,而今正朝此方向更恆定的走下去,那就是「寫實」的電影內涵——李行說是:「現實」、「真實」、「樸實」、「平實」、「踏實」。
在拍「汪」片時,李行深入西台灣四處去看外景,看到各地田野中樸實安祥的農村風貌,古風猶存,映現歷史餘輝的鹿港鎮、三峽鎮、以及人們在其中居住、耕種、經商、休閒等奔波營生的百形百態,心中油然有了一種深沈的感動。及至看到三義鄉一帶——這是台灣有名的木刻工藝品產銷區,居民大都以雕製木器手工藝品為生而世代相傳。在以上這些鮮活真實的背景之中,李行慢慢構想出他的「小城故事」來:一個老雕刻師傅,把他一生辛勤的結晶——兩樁珍貴的東西,給了一個忠誠踏實的小伙子:一是老人精湛圓熟的木刻技藝,一是他美麗貞靜的啞巴女兒。又是一個平凡生命萌芽茁壯,香火傳遞的深遠題旨,李行重要的電影作品,多半是十分堅持著這脈生命尊嚴作為骨幹的。
李行他說:他一向對小人物小故事有著濃厚的興趣,如早期的「街頭巷尾」——一個違章建築中拾荒老人收養一個小孤女的故事,二人之間無血緣關係,但是情愛更深,表現出人間處處有溫暖。他表示此片可算是台灣寫實電影最早最深刻的一部,對他個人也有重大的影響力。以後又拍了「蚵女」、「養鴨人家」、「啞女情深」、「貞節牌坊」等大致都不離這類主題。及至五十六年的「路」一片:描寫一個築路工人,傾注全付愛心培養兒子進大學的故事——上一代給下一代舖的路,下一代承續下去,並且發揚、推展,創造自己的新路,生命就是如此綿延不絕。他用卑微的人物、簡單的故事說出生命得以生生不息的道理。六十一年的「秋決」又是拔尖的一部:電影系「從一個青年殺人犯逃避死亡到平靜的接受死亡」的骨架上推展開來;一面經營著犯人過往腐壞生命的逐漸告終,一面更重要的經營著犯人感受教化與愛心,終於重獲心靈上的新生。秋天之後,愛與希望又在春天奡長茁壯。
晨光中——迎接太陽
清晨四、五點的深坑,臺北木柵再往堥哄A一個伴著溪流的小村落,薄霧輕罩,微風沁涼,尚不辨是九月的仲夏,「小城故事」的拍攝工作已在一方民家院落中開動了。
李行說:「鄉間居民早睡早起,清晨,是他們一天生活的起點,在這一刻,你才能看到他們如何充滿活力、鮮明躍動的、匆忙的展開一天的工作:灑掃庭院、養雞餵鴨、整修農具、做早炊、呼大喚小趕上工、上學……。不是都市人所能想像的。」他要攝取這種背景,在「小」片中呈露出來,說明「吾民」辛勤堅實習性之一般,「吾土」乃是這樣日累月積得建設起來的啊!
為了真實感、樸實性,就地用了很多村人當演員,如嬉耍的小村童,他們的父母,與左右守望相助的鄰居。他們沒有刻意的裝扮,老練的表演技巧,就是土堣g氣平平實實的說話、動作,一如他們生活中那樣。
不過,跟他們這般接近的結果,拍戲的過程中,多少還是干擾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破壞了他們的生活秩序,如夜間拍戲吵了他們的睡眠,影響他們的早起等等。李行深覺不安,並且儘量避免。譬如吃便當午餐休息時,工作演職員不得佔用屋主的客廳,說話行動儘量小聲小心,保持嚴肅認真的工作態度。
自拍「汪」片的一年多以來到「小」片,李行幾幾乎也進入成為鄉民生活的一部份了:早早的就開工了,李行迎著晨光喊著「開麥拉!」,強勁敏捷,臉上彈動的仍是晨露霧水。正午,陽光映著綠野草樹,一片閃眼的耀亮,使他眼部緊眯,抽拉起鼻緣兩道深嵌的溝痕,額前沁出黃豆大的汗珠,快得掛不住,就順著那股溝痕簌簌地滾落,滴上腳踏的石板,人的力量與土地的力量就這樣貫連起來,給人一種結結實實的感動——與農人們頂著烈日,汗水滴下田土的意義是相近的。
幾次看到李行,見他黑亮的皮膚襯著煥發的容顏,一聲接一聲發號施令,嗓門變得粗壯沙啞,就知道他是活在自己所眷屬的志業中而尊嚴無比了。
部份工作人員在拍片過程中學會了嚼檳榔,操著熟練的閩南語跟村民打成一片。李行說:「我現在知道米價菜價一斤多少錢,我跟真實平凡的大眾又接近了。」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為了票房紀錄吧?他拍了一系列愛情時裝文藝片,如「海鷗飛處」等,雖然大大幫助他建立了聲譽和穩定的票房基礎,但卻不是真心所想拍的題材,他實在的說:「如非拍電影的必要,我根本不會去看那樣的小說。」現在,算是回到老路上來了,重拾「街」片、「養」片、乃至「路」片未竟的舊夢。說起了當年「路」片的賣座奇慘,那時他恨不得用一個擴大器在戲院門口喊:請裡面看,可以保險,不滿意可以退錢!那一幕嚴酷的打擊恍若近在眼前,而今「汪」片受到如潮湧的激賞、佳評亦幸如一夢。時代畢竟是在進步,觀眾的水準也在逐漸提高,當他醒覺之際,已再度重建信心,將去開展那更偉大更堅定的寫實之「夢」吧!而他一向自我期許的中國電影的前途,或許也就孕育在這堣F。
鹿港行——追本溯源
鹿港是台省文化重鎮,台南、鹿港、和艋舺(萬華)是清朝期間台灣與大陸貿易的三大門戶,特別是自乾隆五十年至道光末年(1784—1850),是鹿港的黃金時代,史學家甚至稱台灣文化第四期為「鹿港期」。李行選定這個具有一百五十八年文化發展歷史的小鎮做為「小城故事」的拍攝背景,是有他深思後決定的,簡言之便是——追本溯源。
雖然鹿港已經沒落了百年之久,如今來自大陸那種較長寬的朱紅磚塊、素白的木質門窗建築已多為鋼筋水泥等現代建材所取代,我們仍可在中山路招牌的後面,那隱藏深深的不滿三尺的窄巷小曲道上,細賞到殘留的歷史遺蹟、古風樸樸的民宅舊院。
李行要在「小」片中映現台民開發斯土時所建設的歷史餘輝,思以引發一種緬古懷遠的幽情,點出吾民是來自有所承繼的、有所本的與中土大陸深繫的血緣關係。這番用心,與「小」片堨糽R、智慧代代傳繼相輔成的題旨是適切密合的。此外,鎮上許多人家「客廳即工場」,製作多種木器、竹器與雕刻木質工藝品,這真實的背景,也恰好符合了「小」片情節中人們雕刻生活環境的需要。
李行在小鎮上選中了瑤林街十二號的一家百年老屋拍攝主戲,屋上還高懸著一方寫著「三槐挺秀」的黑褐色木匾。古厝前有忘年的老樹奇木伸曲而出,磚屋邊的絲瓜棚垂下長長的瓜實,真可嗅出一股悠遠寧馨的氣氛。於是「小」片的許多工作、人物、故事就要在這媔}始。
鍾鎮濤(台港歌迷所熟悉的阿B),在片中就是飾演那個木訥誠摯的青年阿雄,阿B變成阿雄之後的樣子是:大平頭。大笨手,舊汗衫,黃卡其褲,褲管一高一低的捲起著,腳踏一雙大拖鞋,十足一個「鄉巴佬」,身上還撒附著一些木屑,「鏘鏘!鏘鏘!」的操動木棰把雕刀削進木頭,李行特地從三義請來一位雕刻師傅教他也教葛香亭(飾演老雕刻師傅)。另外,林鳳嬌仍是一本「汪」片中的造型,平直覆額的短髮下閃爍著一雙汪汪大眼,褪了色的花格襯衫紮在縐縐的摺裙裡,比手劃指的直對阿雄搖頭,她飾演老師傅美麗的啞女。這三個演員都改變了他們原來的形貌,傾力演出「小城故事」中三人彼此的情牽愛掛。一向平靜的小鎮,也因他們的活動而隱隱帶起一陣騷動。
由「汪」片迄今,李行算是從「三廳」——客廳、餐廳、咖啡廳的愛情文藝片套式中解脫出來了,如今在陽光、綠野的泥地上操機發令,成天工作、思考、休閒於大自然與眾多的人群之中,雖然十分疲累,但自覺有一番清暢的豪情在胸臆中與日俱長。因從三廳到村野,乃是從陰暗的夜生活的煎熬(拍夜戲的時間多,為要配合餐飲的營業時間。)到白晝的陽光中呼吸,是從虛幻到現實(虛無飄渺的愛情故事到生活中真實的事件),從豪華到樸實(「汪」片「小」片都是簡實樸質的人物與背景)。李行告別了天母與陽明山的別墅,走向前程的步伐是輕捷急迅的。雖然「小城故事」只是說一個老少更替、生命循環的小故事,但令人覺得這是一個大起步,因為我們廣大的電影觀眾在鬥勇喧鬧的武俠片和軟弱無力的文藝片的消遣之外,終於有機會去認識真實的芸芸眾生,而這對培養關愛同胞、愛護家園、參與社會,以及推動國族的發展進步,都是一個重要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