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七弦上,靜聽松風寒;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唐人劉長卿的五言詩,放在今日倒也貼切地描寫出古琴在今日的遭遇。
其實,在台灣,彈琴者數量雖然不多,比例卻高出大陸十倍以上,而這些彈琴的人有半數以上是今年當選民族藝師孫毓芹的門生。談到古琴,便不能不提他。
自春秋時起,民間一直流傳著這樣的故事:伯牙彈琴可以抒發他「巍巍乎志在高山」或是「洋洋乎志在流水」的心志,不過只有鍾子期能深切地體會他曲調中的情志。然而知音難尋,所以在子期死後,伯牙便摔碎三尺瑤琴以謝知音,從此不再彈琴。
而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中的嵇康,在夢寐中得遇古代琴人傳授「廣陵散」琴曲,更添古琴的玄奧。
古書上以自然景物解釋古琴指法,雖得神韻,但令人卻難完全體會。(黃麗梨)
古來聖賢愛彈琴
現代人說起琴,想到的不是鋼琴便是小提琴,對古琴簡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其實中國古籍中所言「琴瑟友之」、「琴、棋、書、畫」指的都是古琴。
古琴又稱七弦琴、瑤琴,傳說創始於伏羲,周朝古物或甲骨文都已見古琴的記載,可惜它音量小又低沈,到了漢朝便遭教坊梨園所棄,而純為士大夫等士子修身養性之用,琴聲也就日與大眾疏遠了。然而它所代表中國傳統樂器的悠久歷史卻不容忽視。
「就像印度的西塔琴、義大利的六弦琴,古琴在中國,已不只是一種樂器,而是一種文化;它不是列於殿堂讓人欣賞的,而是讀書人表現氣質的一門必修課」,國立藝術學院音樂系副教授呂鎚寬表示。因此在藝術學院教務長馬水龍堅持下,古琴成為作曲組的必修課程。也從事作曲的馬水龍堅信,瞭解古琴是瞭解中國傳統音樂重要的一部分。
古書上以自然景物解釋古琴指法,雖得神韻,但令人卻難完全體會。(黃麗梨)
天天抱著棺材板
莊子曾說聆聽琴音「勿聽之以耳,聽之以心;勿聽之以心,聽之以氣。」特別在聽孫毓芹彈琴時,更要依據此則。呂錘寬認為,聽錄音帶是無法盡得他的神韻,非得現場觀賞,由其氣度、動作中,才可洞見琴人所要表現的生命訊息。
孫毓芹精通彈琴、斲琴,所知曲目廣,是台灣古琴界的耆老,香港琴人若經台灣,必來「拜拜碼頭」,後輩對他相當敬重,人稱孫老。
孫毓芹,河北豐洞縣人,家中雖以開礦為業,但他自幼與詩書為伴,在古籍詩詞中對古琴有了粗略的認識。十七歲時,隨田壽農習藝。藉著家中、也是村中唯一的一台收音機,聆聽了當時的古琴大家管平湖的演奏,從此衷心嚮往,棄胡琴、蕭、笛、月琴,而專心習古琴。年輕的孫毓芹天天浸淫在琴音之中,家族中表兄妹不解其趣,常笑他「天天抱著一塊棺材板在彈棉花!」
古書上以自然景物解釋古琴指法,雖得神韻,但令人卻難完全體會。(黃麗梨)
難學、易忘、不中聽
「古琴這東西,難學、易忘、不中聽」,孫毓芹常會笑說當年拜師時老師對古琴的形容。
在學習上,若與古箏比較,箏十三弦到十六弦,每弦最多兩個音;而古琴七弦,每弦有卅四音,光是記這些音的位置就得花相當大的功夫。一天若不練就又還給老師了,所以琴人說「三日不操縵,手上遍荊棘」。一個用功的學生學了兩年才算入門,要彈出精神得花上十年功夫呢!
除了發音位置多,指法也多得不下百種,「曾有一個指法,我花了一年工夫才領略其中奧妙」,孫毓芹回憶。
古書上以自然景物解釋古琴指法,雖得神韻,但令人卻難完全體會。(黃麗梨)
看天書、奏清音
而古琴譜,由沒學過琴的人來看,簡直是天書。紅樓夢八十六回說寶玉到瀟湘館找黛玉,見她所看的書一個字也認不得,有的像「芍」,有的像「茫」,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越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念書人,連個琴譜都沒見過。」
其實黛玉所用的譜,已是經改良的「減字譜」,只要稍加解釋並不難懂。例如K,表示「大」指在第「十」徽,右手「勾」第「四』弦。但更早的古譜則更繁瑣難懂,且各家各派所載方式也有出入,所以學生往往無法依譜彈琴。而且譜上除弦數、指法、徽位外,並無拍數,這種僅記音樂之「骨」,而任琴人發揮的譜,往往令學生無所適從,只好得跟著老師每首曲子,細細揣摩每個音調了。
入門的困難,使得學琴的人經常半途而廢,甚至不到「半途」就嚇退了。「數十個學生,若有一個學生出師而未放棄,便值得高興了!」孫毓芹嘆道。
音量小,適合獨處演奏或在二、三知己前吟唱的古琴,絕少機會公開展演,學的人本少,聽到的人自然不多。孫毓芹得意門生陳雯表示,比起學箏的近十萬人口,古琴家真要學著古人嘆著:「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了。
琴友、弟子、名琴相聚一堂,其樂融融。(左一為孫毓芹弟子唐健垣,左三為香港琴家陳蕾士。)(黃麗梨)
為古琴繼絕學
乍見孫毓芹,一襲長袍、髯髯美須,謙謙君子的文人風範,真難想像他是中國大學政經系的畢業生,並有廿多年時光與兵馬為伍。在那戰火頻傳的年代,孫毓芹隨軍隊四處奔波,往台灣撤退時,一把好琴、一份古譜都沒帶出來。因此一到台灣生活稍安定,他便四處尋琴、找琴友,民國四十五年時,得知湖北籍古琴耆宿章志蓀家在台,便登門拜師。而章老也喜於有此佳徒,便傾力授以指法、首律、製器、琴史及易理等,孫毓芹於是視野更增,成為章老在台唯一的弟子;章老並於病逝前將其所藏名琴「龍門松風」贈予這位得意門生。
章老病逝後,孫毓芹頗感於中國傳統古琴將可能失傳,而有心人求師、求琴又不得其門,便開始傳授彈琴、斲琴。弟子有比他年紀大的,也有不到廿歲的,多年來弟子近一百五十人。在六十九年因門生再三要求,原不喜公開演奏的孫毓芹,在國父紀念館舉辦了台灣首次的古琴演奏會,令許多初次領略這太古遺音的人,也開始注意古琴之美。
孫毓芹欣慰地表示:「大陸兩億人口,會彈古琴的不過二、三百人,台灣兩千萬人口,會彈古琴的也近二、三百人。數量雖小,比率卻不低。」對古琴的前途,孫毓芹相當樂觀,因為現代人智力、音樂素質皆高於以往,而現在繁忙的生活腳步下,藉著低沈音色、簡單旋律,悠遠意境,正可解人浮躁,不啻是一劑清心退火良藥。
深林人不知
古琴該怎麼欣賞呢?
聆琴者須如老僧入定,方能進入古琴聲中;而彈琴者,也須注意天時、地利及人和,較易有體會及發揮。
孫毓芹多年體驗下,他認為在天時上,氣溫要適宜:過高除易急躁,手上出汗也會漬濕琴弦;天太涼則十指僵硬,操弄自不活絡。而狂風暴雨容易擾亂琴音,濕氣使琴弦滯澀,因此天朗氣清、萬籟歸寂之際,最宜彈琴。
而地理環境上,以幽雅為勝,古畫中常見的仙風道骨高士,盤膝於松林下,面對飛瀑彈琴。孫毓芹笑著說:「把琴放在腿上已夠不方便了,再加上飛瀑如雷,實在不適彈琴,比起『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境界,雅趣較遜。」
而現代人家居四面皆高樓大廈,因此選擇琴室應避開工廠、大街旁,才能提高興致。
天時、地利有了,人若不和也不行,彈琴者最好在心情舒暢平和時彈,若有七情六慾困擾,縱然勉強一彈,成績也不會太理想,所以古代孔子每次弔喪回來,一天不弦歌,是有道理的。
不忍彈悲音
現年七十五歲的孫毓芹,近三年多來,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氣喘病加上心臟病,使得他氧氣筒隨身,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學生則都是個別至家中上課。
已經是老太爺(曾祖父)的孫毓芹,在台灣孑然一身,陪在身旁的只是兩隻畫眉、一筒氧氣。而最能相知解寂寞的便是那一把把的古琴了。
而思鄉、思親的愁緒,令他甚至不敢彈起「秋塞吟」、「漁歌」等描寫思鄉等觸人傷情的曲子。只好取琴拂上一曲「高山流水」或「平沙落雁」,在大自然的風光中,得到平和。因此在開放探親以來,孫毓芹除了與家人通信,仍不敢踏上歸途,怕相會的激動、旅途勞累,都不是自己所能負荷的。
當選民族藝師以來,孫毓芹仍是守著一把古琴,不改其趣,一來是名利於他本如浮雲,二來是薪傳工作本也一朝未棄。「只是古琴的傳授並非技巧而已,師徒間若無互相景仰、欣賞,縱使勉強教學,只怕很難在技巧外,有更深的進步。」這是孫毓芹唯一希望教育部在甄選藝生時,不同於其它藝術薪傳者之處。與其硬性的規定,不如自求一方隱室,讓有心學習的三兩學生,承繼這大雅清音,弦聲綿綿不斷。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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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上以自然景物解釋古琴指法,雖得神韻,但令人卻難完全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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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友、弟子、名琴相聚一堂,其樂融融。(左一為孫毓芹弟子唐健垣,左三為香港琴家陳蕾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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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書」之稱的古琴譜,僅記指法、弦數,並無拍數,加上各家記法不同,學生只得跟著老師一首、一首曲子慢慢的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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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身在台的孫毓芹,因病很難得外出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