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
一天,杜邦公司代表、鹿港人、工業局官員、記者、社會學者相遇。
「杜邦以信譽保證,在彰濱工業區設廠絕不會汙染到鹿港」,杜邦代表說。
「我愛鹿港、不要杜邦」,鹿港人說。
「政府政策一向是鼓勵外商來台投資」,工業局官員說。
「反杜邦運動,有利益團體居中運作」,記者說。
「這件事,使我們民主社會的發展前進了一步」,社會學者說。
你看呢?
在國內,經濟發展與環境生態「硬碰硬」,已非新聞。
這類例子,小的像在花蓮蓋水泥廠、在立霧溪建水壩,大的如國家公園的重劃、核四廠興建等,都曾引起「要經濟成長?還是要生態環境?」之爭。
但這回的事件,卻脫穎而出,造成全國關注的「杜邦熱」。
彰濱工業區。(鐘永和)
杜邦熱「大器晚成」
杜邦來台投資二氧化鈦廠事件,也並非一開始就具備「超級巨星」的架勢。
早在民國七十年間,國內第一大民營企業台塑集團,就醞釀設立二氧化鈦廠,但台塑自己沒有技術,要向外國買,這一延誤,卻讓得到消息的杜邦搶了先。
這段「兩雄爭霸」的過程,卻也未成話題。從去年八月一日,經濟部次長吳梅村與杜邦在台分公司總經理柯思祿共同舉行記者會,說明杜邦已提出申請,計畫投資新台幣六十四億元,興建一座年產六萬噸二氧化鈦廠,乃至十八天後申請經投審會通過,都只是報上一條不起眼的新聞。
今年三月,事情急轉直下。杜邦公司在實地勘察台灣各地工業區後,決定選擇在彰化縣鹿港鎮外海的彰濱工業區作為廠址,事情一經報紙披露,一連串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地展開——
三月廿八日,鹿港居民向行政院環保局、工業局陳情,聯署的多達十萬人。
五月九日,工業局出面,在彰化舉辦座談會,讓環保局官員與鹿港民眾直接溝通。工業局眼見一個說「杜邦公害防治做得最好」、一個堅持「這會毀了鹿港」,雙方皆空口白話,乃邀請鎮長王福入、鎮民代表及彰化縣議員等人組團到美國杜邦廠參觀,實地瞭解杜邦處理汙染物的情形。
在空中鳥瞰彰濱工業區的鹿港區,這塊地的面積共有一千二百卅四公頃,約佔工業區的三分之一。(榮工處提供)(榮工處提供)
大家有話說
六月廿四日,杜邦在台北舉行記者會。鹿港人也不示弱,當天就在鹿港發動了一次七、八百人的街頭遊行。身穿「我愛鹿港、不要杜邦」的群眾手舉標語、高呼口號,以行動表明「抗杜邦」的決心。
七月初,鹿港人包了一部旅行車,再度北上,到監察院陳情,也向經濟建設委員會表示抗議。
有這麼多大事,大眾傳播界當然不會閒著。以報紙來說,三到六月間,杜邦事件在三版及邊欄出現的頻率,是所有新聞最高的;這還不包括登在二版的短評及論述。這條新聞的「熱度」,至今不減。
杜邦事件,無疑是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一件民間環保運動,但它的意義不僅如此。
「更重要的是,從這件事,可以看到各利益團體,透過不同管道表達意見,爭取權益,這種溝通與折衝,正是民主社會的基本精神之一」,一位社會學家表示:「不論這件事結果如何,都已使我們民主社會的發展,向前跨了一大步。」
到底他們怎麼說?說了什麼?
美國密西西比州德利爾廠,是傳說中台灣杜邦廠的藍圖,整廠以森林防護為外衣。(環保局提供)(環保局提供)
杜邦分公司說——
我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鹿港人要這麼反對。說是安全問題,那就更令人驚訝了,因為在世界所有的化學工廠中,杜邦的安全記錄是最好的。
我們的安全記錄平均值比美國所有的化學工廠高十七倍。從一九七五到七九年,美國的工業傷害率因我們的好成績參與平均,而降低百分之六十;歐洲也因此減少百分之八十。
就算中國人認為「口說無憑」,我們在台灣,也投資了內壢電子及龍潭農藥兩個工廠,十八年來,從未發生意外,曾好幾次接受你們政府的頒獎。
還有人跟我提起印度波帕爾農藥廠爆炸的悲劇,我也不懂為什麼要將二氧化鈦廠與農藥廠相提並論。二氧化鈦不是農藥,它只是種白色顏料,就是一般俗稱的太白粉。如果你們認為二氧化鈦有毒,那麼大家隨時會碰到的油漆、紙、塑膠、牙膏、化妝品、紙尿片都不能摸啦,因為這些東西都含有二氧化鈦。
也有人說是擔心製造過程,不錯,從海砂中提煉二氧化鈦時,會產生廢氣、廢水和固體廢棄物。但就像我們在美國的處理一樣,氣體會收集在密閉室裡,控制閥、廠房四周都裝有自動偵側器,有任何意外,主控室立刻關閉閘門。高濃度的廢水,將運到北太平洋投棄,而鈦礦、焦渣等金屬廢棄物,我們計畫與台中火力發電廠合建掩埋廠掩埋。
到台灣投資,主要是看上東南亞市場,本地的需求也不少,每年用量在二萬噸以上;這堛漪F治穩定、人力水準高,也是我們考慮的因素。
請不必擔心我們防治汙染工作在台灣會做得比美國差。你們愛你們的環境,我們也愛我們的名聲啊!
北上陳情的鹿港人,不放棄任何一個陳述機會。(鐘永和)
鹿港人說——
「為什麼反對?你到彰化住住看就知道」,領導反杜邦運動最力的彰化縣議員李棟樑說:「八卦山的果樹只開花、不結果,變成『不孕山』,大肚溪的魚,只能看、不能吃,我們稱它『台化魚』,空氣中還隨時飄浮著塑膠味,為什麼反杜邦,你說為什麼?」
根據他們的說法,鹿港的隔鄰彰化市因為台灣化學纖維公司製造的汙染,「現在是不能住了」。但他們不要鹿港變成第二個彰化;而且,他們還認為,杜邦設廠不能造福地方。
「杜邦說,二氧化鈦廠可提供七百個就業機會,但彰化縣有五十萬人耶!杜邦還說,它一來每年可以增加彰縣新台幣廿五億以上的收入,但彰濱沿岸的養殖業,年產值有五十億,如果因為汙染而受損,如何彌補?」在鹿港福興國中教書的作家宋澤萊說。
而鹿港文化界更擔心,杜邦一來,會不會其他下游工業也跟進,破壞了古蹟區的祥和。「萬一因為空氣汙染,大家不願來燒香,怎麼辦?」龍山寺一名管理員憂心忡忡。
鹿港人也幾乎都承認,發展工業是重要且必要的;但,「鹿港是台灣最早開發的地區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民俗文化區,要引進工業,請到山上、到窮鄉僻壤,不要到我們鹿港來」,鹿港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許漢卿說。
鹿港天后宮前反對牆,總有許多鄉親駐足觀看。(鐘永和)
工業局官員說——
輿論批評我們在十八天內通過杜邦投資案,太過草率,你知不知道——
杜邦是全球第九大企業、第一大化學公司、已有一百八十三年歷史、在廿一個國家設有分公司。他們在台的投資,可使我們每年進口減少新台幣廿五億元,出口增加十四億元,他們還將在台採購卅二億元的機器,提供七百個就業機會,且計畫與本地的大專院校和職業學校建教合作;這項投資的總金額是歷來外商投資最高的。
而且,杜邦的工廠設備、管理方法、工業安全措施,及在防治汙染上的努力,都是馳名國際,且足為國內工廠表率的。這樣好的買主,工業局為什麼要猶豫?
大眾疑懼汙染問題、不相信工業局的解說,也好,就讓大家自己去看好了。我們召集彰縣地方人士、環保官員、新聞記者到美國參觀訪問;他們回來後把所見所聞真實地說出來,居然有人謠傳,杜邦以兩億美金買通所有團員;有些報紙還不准出國參觀的記者寫稿,真不知道是什麼居心?
台灣不能沒有工業,工業不可能完全沒有汙染,我們只能使汙染降到最合理、且不會傷害人體的程度。國內大大小小的工廠中,汙染比杜邦嚴重的,不知道有多少;我們無法不要工廠,只能選擇要那一個。
文開書院前,掛滿了鹿港小學生的反公害圖。(鐘永和)
一位跑環保新聞的記者說——
國內從綠牡蠣、西施舌、西部海岸汙染以來,環保意識已經抬頭。杜邦選這個時間來,真不是時候;而年底選舉將屆,也使反杜邦的力量變得更複雜。
鹿港是古都,居民性格相當保守,不見得會有如此激烈的聲音,這件事應該是有利益團體在運作;而事實上,剛開始帶頭反對的,也正是線西一帶漁民。
漁民為何要反杜邦?說穿了,還是因為利之所趨。彰濱工業區從民國六十八年開工,七十年宣佈暫緩開發,所以原先已收為國有地的沿海,漁民還在利用,養殖的文蛤、牡蠣、魚蝦等,一年獲利五十億元以上,杜邦一來,汙染不說,光是政府要收回這片地,他們就先受了損失。
而立法委員選舉還有幾個月就到了,這使民意代表對民眾的反應特別重視。老實說一句,選舉前,有心參選的都想好好「表現」一下,沒事都會找事,何況有這麼大的事。
不過,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有不少人的確是基於愛家鄉、愛鹿港而反對的。
在這個事件中,民意受到相當的尊重,政府用溝通而非強迫的方式來處理,其實已踏出了很好的一步。
但我們還是希望,決策過程中的「黑箱子」,能再多曝點光,像經濟部才花了十八天就審議通過杜邦案,而且沒有知會環保局,也沒有向地方政府打招呼,就不怎麼高明。
學者說——
杜邦案經濟部已公開表示,沒有民意的支持,絕不會允許設廠,所以未來會怎麼發展,誰也不知道。
在整體社會中,財產權應該是相互確定的,如果某些人因經濟活動的關係,過量地侵害別人的財產權,就違反市場經濟的原則。
杜邦設廠看來是個官方允許的活動,與當地無關,但基本上,它已忽略了民眾的財產權。
像台化在彰化設廠,若是因為它造成的汙染,使彰市地價下跌,或者使原可以生產的農地,因此不能生產,就是嚴重侵害了當地人的所有權。杜邦雖然尚未設廠,但後果如何不知道,民眾基於台化經驗,當然不願再接納任何工廠。
鹿港民眾以陳情、抗議、示威、遊行等行動來表示反對,其實不是很好的訴求方式,因為這易流於非理性、變成群眾運動,所得效果如何、所花時間會多長,都不明確。
最好的方式,是透過司法程序——先邀集各方利益團體舉行公聽會,大家坐下來討論,如果意見仍然分歧,再向法院提出告訴,杜邦公司十二年前在美國密西西比州的德利爾海灣設廠時,當地居民就是這麼做的。
如果司法界能秉持公正原則判決,以後再發生同樣的事情時,也會因有例可循,而減少不必要的嘗試。
這才真正為環保運動、利益團體的溝通,立下一個良好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