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他走舞蹈這條路,我啊,我是贊成的啦!」正忙著招呼客人的瓦旦‧督喜意外聽到父親這樣回答媒體的詢問,當下,眼淚慢慢流了下來,他激動的只能暫時躲開人群,到一旁調整自己的情緒──從17歲開始學習舞蹈,父親的肯定與認同,瓦旦已經等了20年。
一個舞團,一個部落
這一天正是瓦旦的舞團「TAI身體劇場」回到故鄉花蓮、並且正式啟用「工寮排練場」的日子。身為太魯閣族,瓦旦使用了傳統的儀式,慶祝這個對他、同時也是對TAI成員極為重要的日子。十多年來沒有殺豬的父親特地從台北到花蓮為兒子的新舞場動刀,大多數的男團員並不清楚殺豬的過程,有的還十分懼怕,而瓦旦堅持一定要有這個儀式,殺完豬,瓦旦的父親還要團員直接喝下「新鮮」的膽汁,「因為這可以帶給你們勇氣!」瓦旦的媽媽則是教導婦女製作竹筒飯、清理豬內臟。看著完全按照傳統儀式所做的一切,瓦旦帶著滿意的神情說:「經過了這一番洗禮,TAI已經不只是一個舞團,而是一個大家庭,一個部落了啊。」
瓦旦回到故鄉後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排練場,有的太貴,有的又太小,最後找到這個廢棄的工廠,後面就是一片農田,團員除了排練舞蹈,白天時間也會一起下田,種菜、種稻,共食共舞共同創作,而經費多來自瓦旦四處兼課、演講、接案子的所得。TAI是太魯閣族語,意思是「看!」瓦旦說,小時候跟著父祖輩去打獵或從事農耕,他老是喜歡東問西問,「這是什麼?」、「那是為什麼?」而族中長輩總不多言,只用族語告訴他「TAI!」瓦旦說,老人家們要年輕人多看是怎麼做的,不要只顧著一直問,族老相信「多看就會了。」 而團名中的「身體劇場」表明瓦旦屁蒤茖倩曋礂@是表演的載體,TAI要做的不只是舞蹈、不只是吟唱、不只是律動……「應該說,是所有這一切的綜合吧!」
瓦旦與「舞台」的關係開始於國中,「當時參加詩歌朗誦比賽,站上舞台表演,就愛上了這個感覺。」那時候的他對自己的身分還沒有清楚的認識,漢名蘇建雄的瓦旦台風好、表演性強,「但是詩歌朗誦要求字正腔圓,我的發音裡總有一種腔調,詩社老師一再糾正。」瓦旦的父母都是太魯閣族,在他上國中時,一家人從東部到台北打拚。在家裡,他們講的是族語,到學校才會說國語,因此瓦旦的口音有濃濃的太魯閣腔調,至今未改;隨著社會意識改變,如今瓦旦的太魯閣口音反而讓人覺得可愛可親。
17歲的啟蒙
17歲時,偶然間瓦旦去看了當時的「原舞者」和紐西蘭毛利人的表演,「當下我哭得稀哩嘩啦!」回想起來,瓦旦清楚記得他的哭點是:「原來原住民的舞蹈可以這麼打動人心,可以這麼澎湃!這麼美啊!」瓦旦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怎麼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瓦旦的心整被燃燒了起來;高三那年,原舞者徵選舞者,瓦旦幸運入選為「學生團員」,他的人生從此改變。
瓦旦大學考上歷史系,他坦承:「幾乎天天往舞團跑。」原舞者在新店,而大學在陽明山上,當時還沒有捷運,交通往返相當花時間,而且學生團員練團是沒有薪水的,但瓦旦仍然樂此不疲:「我是一個在都市長大的原住民,對於肢體的運用、律動很不熟悉,原舞者的訓練讓我深深著迷。」
此時的瓦旦已決定把「唱歌、跳舞的表演」做為未來的生涯規畫,但當時他的父母極不贊同;一如大多數的原住民父母,瓦旦的父母親要他去考公務人員或是做警察,然而瓦旦說自己的人生規畫已定,「回不去了。」
大學期間,瓦旦成為原舞者的正式團員,除了表演訓練,還擔任製作助理,負責服裝道具,這番訓練,為他後來能夠獨立經營「TAI身體劇場」打下基礎。瓦旦說,因為瘋狂醉心表演,其實他上課的時間越來越少,但奇妙的是考試成績卻完全不受影響,很多科都拿高分。他還記得《史學導論》這門課的期末考只考2題申論題,1:何謂歷史學;2:歷史學在各個學科的定位。瓦旦按照他所理解的作答,結果拿了96分!「可能我天生對歷史比較有感覺吧!」他說,日後全心投入原住民歌舞採集後,瓦旦發現:「大學所學真的很有用,至少當我在做田野調查時,給了我系統思考的能力。」瓦旦認為,能用的出來的東西才是真正學到的知識,「我很慶幸大學念的是歷史系。」
推出歷史舞劇
2010、2011年,已身為團長的瓦旦在原舞者團推出了2齣舞劇,都是有關台灣原住民的歷史劇:《芒果樹下的回憶》和《迴夢Lalaksu》。《芒果》一劇以卑南族音樂家陸森寶為部落創作的23首歌曲,再加上南王部落耆老的口述歷史,重現60年代的部落記憶,同時呈現出原住民遊子在外求學工作的思鄉之情。陸森寶有台灣國寶音樂家之稱,他是金曲歌王陳建年的外祖父,陳建年坦承,會走上音樂創作這條路,受到外祖父的影響很大;知名歌手胡德夫所唱的名曲〈美麗的稻穗〉就是陸森寶的作品。直到今天,陸森寶當年所創作的詩歌聖樂,仍繼續在卑南族的部落教會裡傳唱;陸森寶的體育也很傑出,楊傳廣正是他所調教出來的學生。
《迴夢Lalaksu》則是鄒族知識份子高一生的故事。深愛歷史的瓦旦特別擔任此齣舞劇的編劇,「我透過高一生大量的書信認識這個人,再把他所經歷的歷史事件與當時的時空環境,以歌謠和舞蹈,做一個串連。」這齣舞劇的編舞者是布拉瑞揚。
高一生是當代的原住民菁英,曾經擔任警察、教師、作曲家、阿里山鄉的鄉長,他也是著名的鄒族教育家、政治家、思想家、音樂家和詩人;著名的歌手高慧君和高蕾雅是他的孫女。在1940、50年代那段動盪的歲月,高一生逃過了二二八,卻沒有逃過白色恐怖,因為被當局認為曾窩藏共產黨人而遭到槍斃。瓦旦的編劇特別透過高蕾雅這個女性的角色,以少女的夢想對照高一生對族群延續的理想和努力,並且表達了鄒族文化斷裂的議題。Lalaksu是鄒語「杜鵑山」的意思,「杜鵑山」位在特富野部落,是高家的傳統耕作地;Lalaksu也是高一生在獄中寫下的一首歌,歌中傳達著對遙遠家鄉的無限思念。「有人說,《迴夢Lalaksu》是為高一生平反,但我相信,他早就是我們的英雄。」瓦旦說。
決定自己創團
這2齣舞劇對瓦旦的衝擊很大,他開始思索原舞者這樣一個團體的使命與核心價值究竟是什麼?瓦旦覺得已經搬回花蓮部落的原舞者跟部落有了更密切的連結,似乎他在原舞者的階段性任務也已經完成,2012年,瓦旦決定離開原舞者,自己創團,希望在部落間做更深入的田野採集。「TAI身體劇場」剛起步,瓦旦身兼團長、編導和表演者,也必須兼做行政工作。剛開始,TAI還沒有固定的演出機會,「經費主要是來自我在東華大學兼課賺的鐘點費和偶而接的零星表演酬勞。」此外,瓦旦開始學習撰寫企畫案,爭取公務部門的補助。
為了讓TAI能夠維持下去、擴大表演的能量,瓦旦生活在「寫計畫─結案─寫計畫─結案」的循環裡,這過程中當然也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瓦旦記得,有個單位給了一筆經費,請他們融合花蓮6個族群的特色,做一個像《印象劉三姐》之類的大秀,「這件事情真的挑戰我的理性和良心。」幾經思考,瓦旦決定坦誠相告:TAI不是這種性質的團體。雖然沒有爭取到這筆經費,瓦旦卻再一次確認創團的初心,就是要「述說真實發生在這個土地上的故事。」
TAI有來自不同的部落的原住民,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珍貴的傳統。例如,位於屏東的來義部落在八八風災後,三分之二的居民都遷到了新來義,但是排灣古調和許多傳統都還留在老部落的耆老身上,甚至有些已經漸被淡忘了……瓦旦跟TAI團裡排灣族的團員學習排灣族的語言,然後一行人到部落裡吟唱排灣古調;起先看來似乎沒有什麼人在注意他們,但是漸漸的,一些男性長者靠近他們,也開始跟著吟唱,「這個過程,第一次就持續了5個小時。」有些長輩邊聽邊唱邊哭泣說:「好久沒有聽到這些歌了。」
瓦旦說,他們準備離開的那天,早上不到7點就有人來叫醒他們,原來是要請TAI再唱一次,族人想錄下來。這一來反而讓瓦旦有點躊躇了,他覺得TAI並沒有資格做這件事,因為他們還不夠熟練;而後竟有一位VuVu(排灣族語,意思是祖父母,也可指老人家)提著一箱卡帶走來,他說:「我錄了這麼多歌,可是沒有人要跟我學,你們什麼時候會再來啊?」。
編寫腳譜
瓦旦決定把這些卡帶轉成光碟,讓排灣古調可以繼續傳唱下去,不然現在要找到可以播放卡帶的錄放音機,還真不容易呢。
TAI一直沒有固定的排練場,8個團員也沒有固定的薪水,以刻苦克難的方式四處借場地,彷彿游牧民族一般,就這樣走過了2年。若問他,TAI這個團到底怎麼維持下來的,瓦旦會回答:「有多少錢就做多少事,在部落巡演時,族人常常會主動來幫忙,有一種共同歡樂的性質,好像也從來沒有擔心過『錢』的問題。」2015年3月,瓦旦終於找到了排練場,這個場地空間夠大,一個月租金18,000元,「剛好那時我拿到一個企業的案子,收到15,000元,我再去跟親朋好友張羅了3,000元,湊齊了第一個月的租金就決定租下來了。」至於以後, 瓦旦說:「總有辦法的吧,屁嶁獄穧h心。」
瓦旦把這個排練場取名為「工寮」。他說,工寮在原住民的生活裡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這裡是族人打獵、務農、做工時,休息的地方。大家會在這裡吃飯、休息,聊聊正在做的事情的進度和想法等。」瓦旦說,工寮幾乎等於是「故事交換所」;而在工寮排練場,TAI就像是一群以身體當作表演舞台的工人。這裡本來是鐵工廠,為了要做成歌舞排練場,整個空間需要重新整理,還要舖上全新的地板,這讓瓦旦又花了一筆錢,「但是很值得!」他說,排練場可以讓TAI身體劇場的團員們有一個歸屬感,同時也讓花蓮多了一個可以看表演的地方。「當我們在這裡表演時,觀眾或站或坐或蹲或躺,自由隨意,而表演者也融入了觀眾,「這是最自由、最舒服的表演。」
瓦旦為「TAI身體劇場」編寫「腳譜」,也就是舞動的時候,腳部動作應該依循的規則,包括腳步移動的方式、方向和輕重,等等,瓦旦強調:「原住民的歌舞是有『方法論』在其中的,所以我很認真的編寫腳譜,讓舞動成為一個可以傳承的技藝。」他指出,在原住民的歌舞中,腳的動作是非常重要的元素,不但在顯示於外在的動作時,可以讓舞動更有生命力,甚至「腳的律動是一種靈性深度的探索。」TAI身體劇場的舞作多是從部落傳統樂舞開始發想,開發舞者身體與土地的關係,其中最重要的媒介自然就是「腳」;目前瓦旦已開發出66種特有的「腳譜」,他說:「注意看我們的腳哦,很厚實、很有力量又很美麗!」
TAI身體劇場今年8月受邀在「愛丁堡藝穗節」表演,他們帶去了包括創團代表作《身‧吟》(The Sigh of Body)等結合部落傳統舞作與現代舞碼的演出,有踏步、甩手、跳躍等。《Edinburgh Spotlight》評論TAI的表演是「能量很大的演出」,當表演者越喘氣就表示身體越有力量,「而越是勞累,其實身體就更簡單了。」瓦旦‧督喜說。
「TAI身體劇場」的代表作之一《身‧吟》。
17歲那年,瓦旦就確定了自己一生的志業, 那就是投入原住民歌舞、歷史、生命的探索; 2012年創辦「TAI身體劇場」,開創「身體」 連結「聲音」的路徑,建構新的思維與表演方 法,從傳統出發走向現代劇場。(林格立攝)
《芒果樹下的回憶》以卑南族音樂家 陸森寶的作品,重現60年代的部落記憶。 (原舞者提供)
夥伴們,開心就來跳舞吧。
瓦旦開發、編寫了66種特有的「腳譜」。(彭蕙仙攝)
大家一起來,嘿!《橋下那個跳舞》。
「TAI身體劇場」參加英國愛丁堡藝穗節的表演, 贏得注目與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