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排除萬難登頂,為的只有一件事:征服自己的侷限性、征服自己的狹隘與怯懦。」一生執著於登山的高銘和如是說。
1996年5月10日,為攀登聖母峰已準備 10年的高銘和,終於登上了他夢寐以求的聖地,但是伴隨著他人生中最光榮一刻的幾小時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他單獨困在8,300公尺高山的冰雪中一整夜,在零下60度、氧氣用罄、雪巴(喜馬拉雅山原住民嚮導)又棄他而去的狀況下,竟奇蹟似的生還。由於嚴重凍傷,肌肉壞死,獲救後,切除了全部的手指、腳趾、鼻子和部分腳掌。
經過15次「剖骨挖肉」的手術、整形,高銘和出院後很快地面對現實,從學習刷牙洗臉開始投入新生活;能穩定走路後,竟然又重回西藏、新疆等地,繼續他未完成的《中國百岳》攝影和紀錄。愛山成痴的他,從1998年復出迄今,已走過25座高山,剩下的55座,預計在2010年完成。
那是聖母峰登山史上最嚴重的一次災難。
33位剛剛才興奮地登上世界頂峰的登山者,在下撤途中遭遇暴風雪侵襲,8位罹難,其中包括紐西蘭、美國等3位已經登峰多次的頂尖登山家。
擁有10座8,000公尺以上高峰的喜馬拉雅山,峰頂長年冰封,萬物不生,被藏民視為萬神之殿,而聖母峰又是其中之最。攀登聖母峰必須從海拔2,700公尺的起點,步行一星期到聖母峰山腳、海拔5,340公尺的基地營,再經過4個營地而到達8,848公尺的頂峰,其地形之險惡一般人難以想像。以基地營到第一營的冰河段為例,就有二十多處冰河裂隙和垂直大冰瀑;第三營到第四營間,則是一連串的陡坡冰壁和巨大岩壁,第三營營地甚至是建立在有沒一吋平地的冰坡上。
高銘和在8,300公尺的「死亡魔界」內撐過一夜後獲救。這是他在被扛回第四營後留影。此時他的雙腳已無法行動,雙手也凍傷僵硬,但尚未變黑。可惜因機票等原因未及時就醫,病情惡化導致截除手指。
挑戰人類極限
「這還不是最大的挑戰,」高銘和說,海拔越高,體力衰減越快,各種生理反應,像是頭痛、噁心、煩躁、失眠、食不下嚥等接踵而至。即便沒有這些明顯的高山症候,人處在六、七千公尺以上,因為缺氧,官能反應遲鈍、精神不集中,判斷力和記憶力都會減退,「高度」的考驗更甚於「地形」。因此距離頂峰900公尺內,擁有「死亡魔界」之稱,就算是最頂尖的雪巴人或登山家都舉步維艱。
聖母峰在1953年人類首度登頂成功後,便成為全球探險家和登山家挑戰自我的終極目標。高銘和1982年開始遠征海外知名高峰,1992年曾由西藏登聖母峰,但在8,000公尺處不敵風雪,被迫折返,當時就下定決心還要再去。
1993年底,台灣破天荒得到尼泊爾政府核准於1996年春季組隊從尼國登峰。隨後他積極籌組「中華民國聖母峰遠征隊」,二年多中,歷經了一波三折的籌款、人員訓練,包括到阿拉斯加麥肯尼峰做移地訓練時,發生山難,隊員中體力、經驗最佳的邱瑞霖罹難、另2位凍傷截肢。
麥肯尼峰回來後,離出發日只剩下半年,損兵折將又募款不利的情形下,是否仍按計畫成行?「我的確掙扎了好一陣子,」高銘和回憶,一方面他希望完成邱瑞霖登頂聖母峰的遺願,也考量幾位隊員都是辭掉工作而來,努力這麼久,不應該就此放棄。
1996年3月初高銘和帶領遠征隊如期出發,在基地營和一、二、三營間做了一個多月的高度適應後,決定分兩批攻頂:由較有希望的他和陳玉男先出發,若是成功,可以鼓舞第二批2位登頂隊員的士氣。 5月9日,當高銘和與陳玉男預備出發往8,000公尺的第四營前,陳玉男在帳棚外不慎滑落斜坡,回營時看來並無大礙,想略為休息後再跟上,而由高銘和與3位雪巴先上。高銘和抵第四營時得知陳玉男竟在下撤第二營途中不支死亡,在萬分掙扎中他決定先登頂,再下山處理後事。
死裡逃生
誰知他自己也在登頂後經歷了死神的召喚。
「我靜靜躺在那裡,等待死神降臨,」高銘和在1997年出版的聖母峰登頂記《九死一生》中描述那最長的一夜:從頂峰下撤後4 小時,暴風雪愈來愈大,早已遮蓋了回到第四營的路,而其他隊伍的山友也因分批下撤而四散失聯。當在黑暗中,腳程較快的2位雪巴自顧自找路逃生竟未回頭後,他的頭燈沒電了,若冒險找路,極可能失足落崖,只好就地遮避,但卻完全找不到大岩石或雪洞可以蔽風。
此時,距出發攻頂已將近20小時,衣服拉鍊結冰、手也僵直麻木,無線電對講機因溫度太低無法通訊、打火機因風太大也點不著。暴風雪無孔不入,為了怕一睡就失溫而死,他起先不斷對自己大喊「高銘和不要睡」,然後側身躺下、減少臉部和風雪的接觸。由於順著斜坡、側著身體躺著會隱隱下滑,必須不斷翻來翻去,以維持平衡不滑落。
氣力用盡、百般無奈下,想到如果就這樣死了,二個小孩該怎麼辦?《中國百岳》無疾而終,又怎麼向慨然相挺的錦繡文化許老闆交代?他問自己:什麼因素會讓他命喪於此?一是缺氧,二是凍死。他便拚命將鼻孔的結冰清除,然後使盡全力吸氣呼氣,手不停拍打大腿,腳則不斷蹬上蹬下,持續半小時後竟然感到溫暖些;他就放緩速度繼續不斷地深呼吸、踢打了一夜,一直撐到天亮才矇矓睡去。
第二天風雪漸緩後,一位名叫丹增的隨隊雪巴前來營救。由於他雙腳麻木,丹增在他身上綁上繩子,連扶帶拖,在碎石雪坡上跌跌撞撞地總算把他帶回第四營;隔天幾位雪巴再護送他一路下撤,地形艱險處就輪流揹著或拖著他走,直到接近基地營的冰瀑區上方,才被冒險降落的直升機接走。
事後,當他知道這次大山難造成多位世界一流好手遇難,甚至美國隊的領隊、外號「救難先生」的史考特•費雪竟就陳屍在他附近時,很難理解自己何以能死裡逃生?
「大概是我抱著菜鳥心態登頂,處處保守。登頂前多穿了兩層衣服,尤其最外那件更是絕頂耐寒。」高銘和想到的另一理由是,在登聖母峰前,他因拍攝《中國百岳》,辭掉土木工程師的工作,兩年來幾乎都待在高度四、五千公尺的西藏,體質或許已像半個雪巴人,既耐寒又耐缺氧吧!最後,出發前活佛的加持灌頂,或許也是一因。
攀登聖母峰必須從海拔5,340公尺的基地營,經過4個營地而達頂峰。圖為1996年台灣遠征隊在攻頂之前往返於基地營與第二營間,以做「高度適應」。
千刀萬剮
獲救後,高銘和經歷了無數截肢、整形、復健煎熬,艱辛的程度絕不比攀登聖母峰遜色。
首先是切除10隻凍傷壞死的手指,由於切口太大,無法縫合,醫生把他的雙手縫在小腹上,以移植皮肉;等皮膚和手指密合後,再把皮肉割下來。由於雙手「插腹」40天,令他的雙肩完全動彈不得,苦不堪言。
這期間同時進行割除鼻子和整形手術,方法是從額頭部位掀開,拉出一小塊倒三角型的皮肉,再倒翻下來,讓皮朝外,做為鼻子外緣;鼻樑則從耳朵截取軟骨來製造。
「麻藥過後,不但額頭痛、鼻子痛、手指痛,喉嚨也因插管而弄傷,又腫又痛,連呼吸都困難。」這次大刀以後,又動了3次修鼻子手術,才變成如今的模樣。
為防由額頭皮肉塑出的鼻孔密合,必須在鼻孔插入2根特製的矽膠管,直到出院後3個月才取出。此外,由於新鼻子的皮有部分是頭皮,與原來的組織血管還相通,鼻子上竟長出頭髮。高銘和依照囑咐,買了拔豬毛的夾子拔新鼻子上的頭髮,一直到手術後二、三年才停止。
最艱鉅的是腳趾切除。由於雙腳腳掌前段和腳後跟都已凍傷壞死,如果切除腳掌前段,將來走路會缺少支撐,很不方便,因此醫生從他兩臂臂膀取了一塊肉接在腳掌前,當作新的腳掌。
「做腳掌不像做鼻子那樣簡單,把一塊肉縫上去就了事,必須把新舊腳掌間的微血管一根根連接起來,新的腳掌才能『活』。」此外,少了一大塊肉的臂膀縫合不起來,只好又從腿上挖一塊皮去補。最後,腳後跟一小截也遭切除。
聖母峰歷劫歸來,失去全部手指、腳趾,高銘和仍風塵僕僕地奔波於中國的高山名嶽,矢志完成《中國百岳》計劃。
領殘障手冊
「腳上的痛,比截手指、割鼻子加起來還痛!」高銘和表示,由於行經腳掌的血液運行不順,衝鋒陷陣的血液像萬針穿刺,還會不自主的彈跳。「夜深人靜的時候,痛的感覺特別尖銳,好幾次苦苦哀求護士打止痛針,她們都以打多了怕成癮而拒絕。」
身上疼痛方才減緩,接著是心理打擊。
「當長庚的社工告訴我,有資格領殘障手冊時,我真是難受到極點。」難受歸難受,但他知道,沉溺在哀傷中並不能挽回任何一根指頭,倒不如面對現實,努力學習在生理限制下打點自己,重新投入生活。「我已經在聖母峰上戰勝死神一次,沒有理由現在讓它得逞!」
除了過人的堅毅支撐著他,住院期間女友和家人朋友們的加油打氣也讓他深受感動,覺得應該好好活下去。
出院回家後,他開始真正面對生活上的種種不便,從吃飯穿衣、看書、上廁所、開抽屜等生活小事,無一不考驗著他的耐力,有時被折騰得灰頭土臉,也會令他非常沮喪;光是練習走路,從搖搖擺擺到直線行進,就花了幾乎一年。
休養一年多後,他先到合歡山,發現仍能適應高海拔,重回高山懷抱更令他欣喜異常;緊接著1998年就嘗試回到西藏,半坐車半走路重回海拔5,340公尺的聖母峰基地營。雖然途中因氣壓驟減,傷口腫漲、流出血水,但後來下到四千多公尺情況就改善很多,讓他信心大增,重新燃起完成《中國百岳》系列套書的希望。
入選「美國攝影學會」永久會員的高銘和,多年來深入西藏各地,高山美景、人文民俗全都入鏡,這本卡片書收集了歷年精采照片。
另一座高山
隔年,高銘和在親友支持中打包器材行李前往西藏,繼續《中國百岳》的攝影和記錄,一待就是8個月。
「感覺很好,只是行動被迫減慢很多,」他表示,以前一天的路程,現在要走一天半;若是長程的山路更得花兩倍時間,以減輕腳掌的壓力。下山時,因為失去腳趾抓地力,必須側著走、之字型或倒退走,相當吃力。
此後到2005年,高銘和一直都在兩岸穿梭,容易一點的山岳如四川峨嵋山,一、二週即可完成;難度高的如新疆邊界的喀拉崑崙山,一趟下來最少需要一、二個月。
進行《中國百岳》計劃,除了行動不便,經費募集也是一大挑戰。由於原先支持這個計劃的錦繡出版社結束營業,他便獨力以演講募款方式籌集拍攝資金。前幾年回應不惡,但是近兩年來愈形困難,「2006年以後幾乎都沒拍了。」
除了籌募拍攝資金而演講,高銘和也常以挑戰聖母峰的故事激勵人心。「我當年攀登聖母峰是拿社會資源去的,理應回饋。」他從學校講到監獄、企業甚至是舞廳,從台灣到東南亞、中國,只要有人請他,再偏遠的地方他都願意去。
有位中年的盧先生聽過高銘和演講後主動和他聯絡,說自己家境優渥,生來不愁吃穿,雖已結婚生子,卻從未謀過一份正職,直到認識高銘和,才發現自己虛耗人生;之後這位盧先生嘗試開設公司,並擔負起照顧病痛老爸的責任。
自稱流著M(Mountain)型血液的高銘和,不僅是聖母峰上的勇士,他在山難發生後展現的勇氣和堅毅,更淋漓盡致地訴說了一個超越極限的人生。
高銘和常受邀演講,以挑戰聖母峰的故事激勵人心。圖為今年3月他在台北市龍山國中演講,言詞幽默、搭配精彩的幻燈片,學生們聽得入神。
標高6,300公尺的聖母峰第二營,地勢平坦開闊,各國遠征隊都在此儲放糧食和裝備,以備登頂之用。高銘和與陳玉男即由此展開攻頂行動。
自稱流著M(mountain)型血液的高銘和熱愛登山,雖然登頂聖母峰付出慘痛代價,仍樂觀瀟灑地面對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