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來到蘭州,心裡有兩大願望,一來蘭州是我童年的舊地,在我與她闊別四十多年後,看看她的模樣;二來也是很重要的,是想看看我在大陸上唯一的親人,那個我從沒有謀面的舅舅。
其實,這兩個願望都是很勉強的,我對蘭州記得的太少了,少得幾乎勾不起我的興趣。我只隱約記得,在抗戰期間,當我們的家鄉淪陷到日本人手裡的時候,我們一家人逃到蘭州來了,我現在所能記得的,只不過「蘭州有個東稍門,東稍間外有個拱星墩,拱星墩上有我們一家人」而已,因為當時我的年齡還很小很小,還穿著開襠褲兒,不過對那不分日夜天天在窗外,飛湍怒吼滔滔流過的黃河,卻是印象深刻的;我們在拱星墩大約住了三、四年的光景,當我不再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們才離開蘭州,所以,在感覺裏黃河是看著我長大的。
至於舅舅呢?那就有點玄妙了,我從沒有聽見媽媽說我還有一個舅舅,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道理,大概——我是那麼猜的——當時我的年齡很小,當時的局勢也混亂,而且舅舅也沒有跟我們一起由家鄉逃來蘭州,所以說了也等於沒說,反正見不著他;我也那麼想,很可能亦是因為媽媽去世的太早了,抗戰還沒有打勝呢,媽媽就撒手西歸,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就這樣,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個舅舅。
十年前,當我來巴黎定居的時候,姨媽突然告訴我,我還有一個舅舅,而且還塞給我一個老得發了黃的地址,姨媽說:「你試著連絡連絡吧,他是我在大陸上的唯一親人了!」姨媽說的非常沉重,我不由得不相信,但我到巴黎後,有好幾年我還是忘了,若不是姨媽一再催促,我真的不相信那已經發了黃的地址還能帶來奇蹟。首先我寫了一封信試探,三個月還沒有消息,我告訴姨媽說,不要等待奇蹟了,別說抗戰期間那些驚天動地的變局,就是在一九四九年後,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像「鎮壓反革命」,像「三反五反」,「肅反」,「反右傾」,「文化大革命」,……大陸早已不知翻了幾翻,經過這麼一連串驚天動地的鼙鼓,就是舅舅仍然健在,也不知道「翻」到那那裏去了,但是姨媽仍要我再試試,於是我寫了第二封信。
也許皇天不負苦心人吧,第二封信有了效果。舅舅從蘭州寫信給我,距離那個發黃的地址,剛好是兩千兩百里路——用直線量出來的。
我把這個消息轉告給姨媽,姨媽的快信來了:「你該去看看他呀!看看他現在的情形,看看他需要些什麼,看看他……」聽姨媽的口氣,我最好明天就起程,而且最好把全巴黎能搬的東西都搬去。這些年來,大陸上一窮二白,舅舅一定苦夠了,但我卻猛澆姨媽的冷水,因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剛剛「光榮勝利」的結束,歡迎「海外關係」萌芽不久,誰知道他們能維持多久呢?我貿然去了,說不定會給舅舅造成問題。姨媽是一個大急性子,硬是被我說服了,就是這樣,一直拖到現在才成行。
「你舅舅會到機場接你。」在巴黎,那個給我簽證的人說。
「不要,我喜歡自己摸索。」我說。
「一定要」,他說:「這樣吧,飛機先到北京,我們立刻送你去蘭州,你舅舅在蘭州機場接你。」
我心裡稍稍舒服了點。為了我的到達,我不希望舅舅勞身遠征,假如他們把他送到北平(我總是改不過口來,我對那位給我簽證的人非常抱歉的說)來接我,北平與蘭州的直線距離,大概不少於兩千兩百公里,我實在不想他迎得那麼辛苦。
我猜想,那個給我簽證的人只是說著玩玩的,我雖然決定了起程的日子,但我並不能保證我是否真能按計畫起程,舅舅當然更不知道了。其實,自從我知道舅舅的名字跟他的地址以後,我只跟他寫過三、五封信,那還是姨媽一再催促的;我對我是否真有這麼一個舅舅非常懷疑,他是在我生命過了一半的時候才殺出來的,在我的感覺裡,他來的有點突然,也太突兀,總不像真的親戚;而且,我還有一點懷疑,聽姨媽說,舅舅曾是國民黨的一個小官兒,國民黨的官竟然會在「新中國」一連串腥風血雨的整風裏倖存下來,舅舅的本身好像就是奇蹟,姨媽說那可能是她們家的祖宗有德,因為舅舅是學畜牧的,做的是管羊管馬的官兒,羊馬並不會反噬人,所以倖存了。
我到達北平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跟航空公司連絡過,明天早晨恰有一班飛機,於是我沉入勞累了廿個小時後的夢鄉。黎明薄曉,我又在飛機上了,乾旱的華北平原,似亮透而又未亮透的錦繡河川,好像在給我一個很大的歡迎禮,但我心裡並沒想著這件事情,我想的是舅舅。
舅舅會在機場裏出現嗎?我見了舅舅,第一句話怎麼說呢?我現在忽然很想舅舅來接我了,在北平上飛機時我就那麼盼望了,我手上攜著太多從巴黎搬來的東西,這架簡陋的飛機,好像很不喜歡它們,大包小包的放在走廊裡,沒有位置容納它們。
「……你會很快認出我的」,舅舅在他的信上寫著:「瘦、高、禿頭、臉上都是皺紋……。」這些特徵確是很突出的,只是我還是無法把這些特徵連貫起來,也無法在我的腦裏畫出舅舅的樣子,不過,飛機停穩的剎那,真的有一個既瘦又高還禿頭的人站在那裡,他不是舅舅是誰?
「舅舅!」我大叫。
舅舅也認出我來了,他向我走來,我看見那個滿是皺紋的臉,還揮舞著粗獷的手。
人是有點奇怪的,我能從一片接機的人頭裏認出舅舅,那是他的特徵幫助了我,否則我是辦不到的,可是舅舅又怎麼能從八、九十個下飛機的人中認出我呢?因為我的身上幾乎找不出突出的特徵。
「舅舅!」
「杭生!」舅舅叫的是我的乳名。
直到這時,我才啞然失望,我發現我身上的那些大包小包了,不就是特徵嗎?我遵從姨媽的話,將巴黎能搬的東西都搬來,但我的力氣太小,大包小包只有十幾包,未能完全符合姨媽的心意。
「他們說會通知你的,幸好他們通知了,你看,這些大包小包……」我一跛一拐的說,那些要命的包裹。
「他們才告訴我你來,馬上又告訴我叫我接機,你來的比我想像中的快多了。」舅舅挽著可憐的我,又替我分擔那些包裹。
舅舅比我想像中的樣子年青很多,也比我想像中的健朗多了,我從他的身上簡直無法捕捉任何母親的影子,我記得母親總是多病,總是哀聲嘆氣。
蘭州機場,若與北平機場比起來,最少寒酸十倍,幾間看來毫不起眼的房子,那就是全部的建築,舅舅帶我穿過一個彎廊,我們已經走出來了,兩三輛半新半舊的汽車,停在門外面。
「舅舅,我很累,你帶我到旅館裏休息一會兒吧」,我說:「天沒有亮我就起來等飛機了。」
「這一帶沒什麼旅館」,舅舅說:「我先帶你回家吧,舅媽替你準備好了一間房。」
「蘭州沒有旅館嗎?」我奇怪的問。我對蘭州的印象雖然不多,可是,我知道,蘭州是咱們大西北上的一個大城市呢,怎麼連個旅館也沒有呢?
「我只是在蘭州上班而已,其實我住在拱星墩,蘭州的郊外。」
「呀,拱星墩,你也住在拱星墩呀?」我幾乎高興的跳了起來:「以前我跟媽媽就住在拱星墩,我們在拱星墩住了好幾年呢,舅舅,那時候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知道」,舅舅說:「我是放羊放馬的,我住的地點天天不同。」
「為什麼?」
「我的工作就是研究馬,給馬配種,以及怎樣養出最好的馬來,所以馬在什麼地方,我就到什麼地方,你聽說過『遊牧民族』嗎?我就是跟他們在一起。」
「那麼現在呢?」
「現在?」舅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現在已經老了,曾一度遊牧不動,後來娶了你的舅媽之後,曾洗手了一兩年,現在又再遊牧了。」
「為什麼?」
「你看我閒得住嗎?」舅舅拍拍他相當壯碩的身體說:「我現在還可以騎馬走五百里路腰不酸呢!」
「舅舅在蘭州裏遊牧嗎?」
「啊,我忘了告訴你,蘭州是我們的辦公地點,我如有什麼資料,或是有什麼報告,我才回蘭州來,通常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祁連山裡,那是我們的牧場,我是很少回蘭州跟拱星墩的……」
「那麼,這次真是我的幸運了,舅舅剛好回來了。」
「不是你幸運,是他們叫我回來的,因為你要來,他們給我兩個星期的假期,叫我好好陪你玩。」
「那要謝謝你跟你的上級,他們真好!」
我只顧著跟舅舅說話,倒忘記看沿路的風光了。那輛半新半舊的車子跑得並不很快,可是夠了,在一條路小、人多的路上,汽車的速度已經很快了。拱星墩原就有個飛機場,在我兒時的記憶裡,這個機場一邊與拱星墩接壤,另一邊跟山連在一起,山有個很好聽的名字,但我現在已經記不起名字來了,不過舅舅告訴我剛剛降落的飛機場,是新蓋的,原來的機場已經另作他用了,怪不得我剛剛怎麼看都捉不回一點點童年的記憶來,原來地方換了,好在這個新的飛機場距離拱星墩也不遠,很快的就到了。
舅媽在門前等我,還有另外一大群人,大概他們是來看熱鬧的,有些孩子穿著開襠褲,還拖著鼻涕,這一點很像我小的時候。不過,拱星墩絕不像我小時候的樣子了,記憶堛澈星墩相當破舊,相當冷清,現在破舊依舊,卻一點也不冷清,好像已經有點小城市的樣子,屋宇鱗毗。
「進去休息吧,免得那些鄰人都擠來看熱鬧」,舅舅說。舅媽早就照顧我的大包小包去了,她已無暇分心:「先休息一下,想吃點什麼,也別客氣,總之,咱們是親戚,等休息過了也吃飽了,我再帶你到附近走一走,不過拱星墩的變化很大,跟你住在這裏的時候很不一樣了……」
我很累,沒有吃就睡著了。今天起了一個大早,在飛機上又合不住眼睛,現在才是中午過一點,我就累得支持不住了,但我並不能睡得很好,一來舅舅的房子太小,舅舅的房子小到好像玩具籠,一房一廳只夠伸腳的份兒,幸虧廁所是公用的,距離房子還有百多公尺,而廚房又是露天,否則這兩樣東西也來搶地方,那麼舅舅的屋子就更沒有容身的地方了;二來也是因為窗子外面老是有悉悉嗦嗦的聲音,好像窗外有人開會,有時候我好像還聽見舅母吆喝的聲音,我猜大概是驅趕一些好奇的鄰居,大概這個鄉村很難看見一個從國外回來的人,這個鄉村實在太蔽塞了。
「去!去!去!別來吵人清夢!」我雖然累,我知道我睡不好了,就在舅媽「去!去!去!」的吆喝聲中爬起了床,那已經是下午了,淡淡的斜陽,透過紙窗射了進來。
紙窗,是我熟稔的,記得當我還是一個穿開襠褲的孩子時,我常常用舌舐破紙窗,從那小小的破洞裏向外張望,我看見的是滔滔奔湍的黃河,黃河高聳的堤岸,以及對岸上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黃河飛湍奔騰的聲音有如咆哮,常常激發我的雄心,我最喜歡黃河了。但是,現在我隔著紙窗屏息諦聽,卻聽不見黃河的聲音,黃河好像不見了。
一定是舅媽聽見我起床的聲音,她隔著門簾,輕輕的說:「杭生,你醒來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我這就替你弄熱。」
我到舅舅家來,不想作客,但處處還是要舅母侍候,心裡真是過意不去,所以聽見舅母的聲音,就一骨碌的爬起來,飯菜在桌上,已經微涼,那正好連熱都不用熱了。
「舅舅呢?」我問。
「他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舅母說:「他說他等會兒會帶你到附近走走,你儘管吃吧,我們已經吃過了,鄉下沒有好菜,你在巴黎天天吃牛排吧?」
舅媽的話差點使我大笑起來,巴黎固然天天有人吃牛排,卻沒有人天天專吃牛排,如果那樣,就算牛排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大概也不好吃了,我還是喜歡清淡的蔬菜,在巴黎時更是如此。
不過笑歸笑,這一餐還是愜意極了,巴黎的蔬菜究竟跟蘭州的不同,我喜歡那些泥土味兒,那是我在兒時就喜歡的。
舅媽大概急著想知道我從巴黎帶來的大包小包裡面裝著的是些什麼,我想,現在也到我該打開的時候了,不過我忽然後悔起來;在巴黎時,我問過好幾個曾經來過大陸的人,他們都告訴我說,大陸的親戚很喜歡電器,什麼樣的電器都喜歡,所以我從巴黎帶來的大包小包裡有很大一半都是電器製品。可是舅舅的家,電是有了,電插頭卻沒有看到,我不知道舅媽怎樣使用那些電器,我尤其覺得可惜的還是電子手錶和電子計算機,當那一個小小的水銀電池用完之後,我不知道他們到那裡替換,說不定他們要驚動他們在北平或是上海的親戚了;假如他們在那裡有朋友的話。
大包小包還沒有拆完,舅舅就回來了,舅舅總是精神奕奕的,他雖然有一把年齡,但好像不礙事的。我猜他還可以跨馬耀刀,假如他希望的話。
「杭生呀,你怎麼帶那麼多東西來呀!」舅舅一進門就叫了起來:「哎呀,都是很貴的東西呢,你帶那麼多東西來做什麼?」
「姨媽說還不夠呢,她要我把巴黎的東西都搬來,但我搬不動了。」我說。
「聽你姨媽的!」舅舅搖著頭又笑了:「都是電器,咱這地方用不下的!怎麼,姨媽好吧?」
舅舅跟我瞎胡天地聊起來了,我現在才發現,舅舅非但天生了一副非常壯健的身材,還有一個非常健談的嘴巴。只是有時又不說話,我跟舅舅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卻很容易地就混熟了。
我很喜觀我這第一次見面的舅舅,我從他氣宇軒昂裡,看到了舅舅的另一面,而那另一面是很隱約的,我不能清楚的說出來那是什麼。
拱星墩的變化很大,黃河滔滔的聲音,再也不會傳入拱星墩人的耳朵裡了,因為這一帶的黃河已經改道,黃河已遷移到十多公里外的地方,現在的舊河道已成為養魚池,從我童年舊居的窗口每天都能望見的河灘,原是每年都被泛濫的黃河淹沒一次的地方,現在都已蓋滿了屋子,看來有點像個小市鎮了。拱星墩的水車不見了;拱星墩的羊皮筏子不見了;拱星墩小木橋也不見了;唯一不變的還是相距了數十公里的黃河大鐵橋,這個在一九一一年由德國人興建的黃河大鐵橋,曾是我童年時的「玩具」之一。
拱星墩本身的變化更大,由蘭州東稍門到拱星墩的十公里路,原是青綠的麥田和鵝卵石的瓜田,現在沿著公路都已蓋滿了房屋,麥田和瓜田都不見了,我童年的舊居雖然仍在,但面對著的是乾涸的舊河道,昔日黃河滔滔的影像不再有了,而我的舊居卻顯得出奇的蒼老殘破,假定不是那段明朝修建的長城殘跡仍是那個老樣子,我幾乎認不出我的舊居來!我也不敢與它相認。
舅舅帶我幾乎走遍了我兒時的舊地,但我所能捕捉的,只是一點點,太少了,我頗為失望,我雖然很喜歡我的舅舅,但我卻對這個舊地厭煩起來。
「舅舅,你在祁連山幹些什麼呢?」
「牧馬」,舅舅說:「我們在祁連山有一個馬種改良場,有時候做些研究工作。」
「我可以去祁連山嗎?」
舅舅沒有想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猶豫或是吃驚的不說話了。
「舅舅,假如你不喜歡,你就直說吧,反正我對蘭州已經生厭,對拱星墩也生厭,我還有十幾天的假期,我想出去走走。」
「你出去走走也好」,舅舅說:「祁連山是畜牧之地,那裡生活落後,人民粗獷,不是你這個城市人去的好地方,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去,因為我要申請,除非經過核准,否則你去不成那個地方。」
我這次回大陸來,目的只是看看童年舊地及舅舅而已,我並不想遊山玩水,現在童年舊地見著了,舅舅也見著了,這兩個吸引我的力量都消失了,不過兒時我就聽說過祁連山的風光,後來我又在一本書裡見到祁連山牧馬人的生活,我對祁連山就產生了嚮往,蘭州距祁連山,大約只有七百里路,在地圖上看,是很近的。
「舅舅,為什麼不申請看看呢?說不定就準了。」
舅舅纏不過我,去試了,一個看來非常粗壯的漢子特地由蘭州前來看我,當我告訴他我對蘭州已經沒有興趣,並對別的城也沒有興趣的時候,他端詳我好一會兒,久久的問:「你真的嚮往祁連山的風光?」
「是的,我喜歡看鄉野生活的真面目。」我說。
「祁連山雖然是一個好地方,但那裡生活條件很低,你必需吃很多苦,同時民風保守純樸,你去也許不受歡迎,再說那裡又是荒山野嶺之地,有時需要餐風露宿,你真受的了那些罪嗎?」
「我想沒有問題」,我說:「我在國外時常常登山,我對餐風露宿的情形已習慣。」
「好,你的申請批准了!」大漢握著我的手說。
這麼輕易地獲得批准,我真有點意外,但一切都是事實,舅媽、舅舅連夜為我準備起程的乾糧,明天一早我就要跟舅舅起程了。
從蘭州經永登、古浪、武威、永昌、民樂、張掖,這一帶都有車坐,由張掖到祁連山,因為進入山地,車就時有時無,無車時就雇騾馬代步,這條路線原是河西走廊的一部分,古代的絲路,中國歷代出使西域路徑,都是走同一路線,所以自古以來,都是經略西域的要道,現在雖然已有汽車火車行經其上,它的重要性似乎絲毫未減,但我對這路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國防與經濟的意義,而是車窗外時隱時現的長城殘跡和浩浩大漠帶來的荒涼氣氛。
從張掖進入祁連山區,已經進入青海境內。祁連山的形勢約略從東到西,在河西走廊上,可看見祁連山的主峰,祁連主峰永遠都是白皚皚的,她的雪光終年不斷。當我第一次望見主峰的時候,我正在黃沙蔽日的赤燄裡,沙漠乾燥的烈風像火一樣的把主峰遮蓋得時隱時現,祁連山好像海市蜃樓似的。
進入山區,景像完全變了,主峰不見,卻見滿眼都是低低矮矮的綠山,因為山上披著一層草皮,綠油油的,好像經人修剪過,而樹木卻很少見,我知道我們已進入牧區了。
這個牧區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放眼望去,一座一座的山頭,全是同一個顏色,不見樹,只見草,好像千山萬疊,遠看起來有點像綠色的海浪,而牛羊馬穿梭其中,卻不見放牧的人。
「這個牧場比我想像的大」,我對舅舅說:「也是我所見過的牧場中最美的。」
其實我所見過的牧場很少,在法國,我曾見過一些,但都是養殖乳牛的,而且四周有柵欄鐵絲,像這樣一望無際的沒有任何阻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再加上祁連山起伏有致,這牧場當然是相當美的,如果我是詩人,我一定會為這一牧場寫詩的。
舅舅似乎有意考驗我,他雙腿一夾馬腹,又在馬屁股上拍了一鞭子,他的馬飛快的跑進大草原,我的騎術不精,緊追不成,就只好落後了,漸漸的舅舅已在我的眼簾裡成為一個綠色蒼茫裡的小黑點,他已領先我很多很多,仍一直向前奔馳而去,他似乎無意等我。
在這大草原上,我是很難迷路的,只要認定方向,向前慢慢走去就可以了,我不急於追上,我知道舅舅不會真的離我太遠。
祁連山群峰相接,山勢都不太高,也不凌厲,全是平滑帶綠的山,中間還以平原相連。我騎著,一直向舅舅奔去的方向走去,舅舅沒有看見,倒看見一個小屋子,我走近小屋子,才發現這個小屋子很怪,有點類似蒙古包,卻又不全像,我對西北邊陲之事所知太少,也不敢猜那是什麼,反正是給人住的屋子就是了,屋子裡有人在動,猜想定有人家居其中,於是我向屋子走去,就在這時候,我看見舅舅的馬拴在屋旁,他一定在屋子裡。
我策馬走近屋子,舅舅已站在門前等我。
「哈,我當你迷路了呢」,舅舅說:「我正想出去找找。」
「我很想迷路,但在這大草原上,還不太容易,只是我的騎術拙劣,追不上你罷了。」我說。
舅舅沒有答話,我已聞見陣陣香味從屋裡傳來,腥中帶鮮,走了很長的路,肚子難免餓了,聞到那個香味,肚子自然更餓起來,不免急急的問:「那是什麼東西?我們可以買一些來吃嗎?」
舅舅拉我進屋,我才發現那是藏民的居所,在祁連山脈主峰之下,有藏民出現,對我是很大的意外,因為這裡距離西藏有千多里路。舅舅向我解釋藏民逐水草而居,自古以來,祁連山下就有藏民的足跡了,但現在的藏民,有部分已經接受漢人的同化,除畜牧外,也兼務農,我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房,是茅舍、泥屋、又是用牛羊毛編織成地氈一樣的織物所搭蓋的,就是融漢、藏習俗於一爐的產品,這已是漢化了的藏民。
「可是,他們在燒什麼啊?」我問。
「你等一會兒就知道了。」舅舅說:「趁他們弄東西的時候,咱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是很對的,我雖然見過一些大山,也去過一些荒涼的地方,甚至於也去過人跡罕至的沙漠,但沒有一個地方跟這裡相似,這裡的山谷充滿了秀美之氣,這裡的草原充滿了靈秀的韻味,這裡一點也不荒涼,但卻人跡杳杳,美麗裡顯得氣勢磅礡,所謂「錦繡大地」,從這裡看最容易瞭解。
「我大約有五十年的時間,就消磨在這裡!」舅舅指著我們眼前一望無際起起伏伏的大草原說:「難怪你媽媽從不提起我,這個地方與世隔絕,連你媽媽也把我忘了。」
「不,舅舅,假如媽媽忘了你,姨媽就不會知道還有一個舅舅了,姨媽的年齡比媽媽小很多,她是從媽媽那裡聽來的,誰叫你那麼早就拋下她們獨自到這邊陲的地方來了?那只怪你自己。」
「哈哈,我只是跟你說著玩的!」舅舅忽然縱聲大笑:「我離家太早,確是我的錯誤,但你看,你看這塊大地,假如是你,你會不會急著來呢?」
舅舅用手一指,我從舅舅的手指尖上,遠遠的看到了祁連山脈,祁連山脈好像鑲在碧綠的大草原上和蔚藍的天際下的一串珠鍊,白色的小山頭上閃著晶瑩的雪光,迆邐就是數百公里。
男兒志在四方,我想,這或許是舅舅遠赴邊塞的原因,當然,面對著這麼美麗而磅礡的地方,我也會被吸引的,只是我不一定能夠做到拋棄親人的程度罷了。
「舅舅,這五十年,你一直在這裡嗎?」我問。
「牛羊馬是我的專長,我一直在這裡。」
「三反五反、大躍進、文化革命時你都在這裡?他們沒有難為你?」
舅舅忽然不說話了,我知道舅舅一定受到不少苦難。
由張掖翻越祁連山脈,我們所進入的牧區原叫做黃番牧地,因為原是黃番七族的牧區,黃番七族皆為藏民中比較剽悍的民族,在三、四十年前,還少有人接受漢化,現在卻因為漢民的移入而有漢化的跡象,舅舅帶我去的人家,即為漢化了的!這時舅舅一拍我的肩膀,大聲的說:「我猜,我們的飯已經燒好了,咱們進去吃吧!」
舅舅沒有等我,他逕自向屋子走去了,我緊跟著他之後,進了屋子,果然,我們的飯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我現在知道舅舅為什麼要趕在我的前面到達藏民家了,原來舅舅囑他們燒了一大鍋此地回民的大餐,那是整隻的羊,烹調工夫需要很久,我原先嗅到既鮮又腥的氣味,就是這隻羊在鍋堭瓣膋漁藂,舅舅既怕我對這種食物感到畏懼,又希望我大快朵頤,真是矛盾的很,但我卻毫無畏懼的吃了好幾大塊,反是舅舅奇怪了,因為這種回民的食物,初嘗的人都不習慣,我告訴舅舅,巴黎有很多阿拉伯回民,他們時時請我吃大約差不多味道的全羊大餐,只是他們的全羊是烤的,不是煮的,舅舅這才從驚訝裏轉為平淡,同時他也對巴黎的萬花形象多了一點瞭解。
全羊大餐之後,藏民們又慣例的拿出酥油茶、藏粑和乳酪來,這才是藏民的標準食物,但我已經吃不下去了,我只試了一點少量的藏粑。據舅舅說,藏粑是青稞麥炒熟以後,研磨成粉,吃的時候把麥粉放入酥油茶中,麥粉吸了酥油,就變成泥了,頗類似豆沙,吃的時候就把這些「豆沙」搓成一粒一粒,適於入口;而酥油卻是磚茶加牛乳及奶油製成,口味淡而無味,很不容易下嚥,而做酥油的磚茶又是什麼東西呢?這是大西北不分漢滿回藏最重要的飲料了,是一種形狀和硬度都類似磚塊的茶葉,他們故意把茶葉壓擠成這種形狀,以便攜帶。
我們在這個藏民家裏度過了一夜,大草原的落日,雄渾磅礡,是我見到最美的落日,入夜後萬籟俱寂,天地間好像不再有聲音,就連牛羊馬也沒有聲音,我揭開帷幕的一角,在月光下,我看見祁連山脈一長串白雪皚皚的山頭,她好像比陽光下還要美麗,還要耀眼。
「舅舅」,我說:「我長這麼大了,還從沒有過過這麼安靜的夜晚,這裏好像不在人間似的。」
「這裏除了落後外,本是天堂之地」,舅舅說:「這也就是吸引我前來的原因了。」
「所以你拋下故鄉、親人,隻身到這裏來,這種絕決與拓荒的勇氣,使我欽敬。」
「別說那些吧」,舅舅說:「說點你對邊陲的感想,你有些什麼希望?」
「我對邊陲瞭解的太少」,我說:「說到希望,我也不知道我對邊陲有些什麼希望,但我離開巴黎之前,姨媽一再寫信叫我問你,這些年來,你曾受了些什麼苦難?你受不受得住?姨媽的意思是說,假如你希望換一個地方,也許我可以幫你……」
舅舅不知聽見了沒有,他翻身睡去了。
第二天我們吃過牛奶、藏粑和磚茶之後,我們就上路了,黃番牧區的丘陵縱谷和草原連綿不斷的出現,羊群散佈其間,卻很少看見牧人,舅舅說這一帶的牧人都採野牧的方式,羊群在草原上隨意行走,不需管理,倒是牛群放牧之地,常見牧人,我小時候就讀過一首邊陲詩句,對邊塞的詩情畫意憑添綺旎,那句詩是:「風吹草低見牛羊」,但現在所見,無需風吹草低了,牛羊在大草原上清楚羅列,有如散佈在棋盤上的棋子。
「舅舅,你沒有答我昨天的話」,我說:「你在三反五反、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那些運動中,你究竟受過罪沒有?受了多少罪?要不要換一個地方?」
舅舅還是不答話,他雙腿一夾馬腹,又在馬背上猛力抽了一鞭,突然向前猛衝而去。
「舅舅!舅舅!」我在後面猛叫,雖然我也在馬背上猛抽,但我趕不上舅舅,他的馬已在我的前面很遠很遠。
我望著舅舅奔馳而去的影子,忽然對舅舅有些瞭解……,我想起了所謂古來的英雄好漢,都不願輕言自己的隱痛,舅舅長年在這草原上奔馳,或者也養成了好漢的性情,我何必去談那些舅舅不願談的痛苦呢?他愈是不願談,我就愈應該知道他的苦難愈多,只要他現在能夠過的快快樂樂,我有此瞭解,就應該滿足了。
中午又在一個藏民的家裏吃酥油與藏粑,舅舅怕我吃不慣這些油膩膩的東西,除了叫我猛喝茶磚外,他還取出了舅媽做的鍋盔。那是一種麵粉做的餅,大概有兩三吋厚,有桶口那麼大,硬的像鐵一樣,這種餅常常能保持一兩個月不壞,是西北一帶旅行的人都要準備的乾糧,雖然完全是白麵粉做成,但卻不難吃,很容易下嚥。
離開第二個藏民的家,祁連山的影子就遠了,但她那皚皚雪峰,仍在眼簾裡,原來我們沿著祁連山縱走,祁連山橫亙約千里路,黃番牧區大約與祁連山縱走之勢平行,佔地數百里長,全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草原上只見牛羊的影子,很少看見牧人,天地遼闊的景象,好像我們看見的天空。
「杭生,你在外國,你讀過一本書嗎?」舅舅和我並行,忽然說話了,舅舅的話向來不多,尤其不喜歡提問題。
「什麼書?」
「『賓漢』!」舅舅說。
「哦,一本文藝小說,寫古羅馬的大將軍」,我說:「沒想到舅舅也喜歡讀那種小說。」
「我是戰前讀的」,舅舅說:「關於那本書,你記得多少?」
「我好像不記得了」,我說:「我……我恐怕……連個故事大概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是一個羅馬大將軍的故事,除了書外,他們還拍成電影。」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什麼都不記得了。」
「好,我提示你一段」,舅舅說:「你還記得賓漢被罰做奴隸的時候嗎?那時候他做什麼?」
我想了想,我搖頭。
我不知道舅舅跟我提賓漢幹什麼,如果要說故事,這邊陲之地,有太多的故事了,可能每一個都是我想聽的,以舅舅在邊陲的五十年時間來論,也應該有說不完的邊陲故事,但他現在卻要跟我談賓漢,而我對賓漢卻沒有興趣。
「他在戰船的甲板下划船」舅舅說。
隱約中,我似乎想起那麼一段了。
「為了要使戰船跑的快些,奴隸們必須出盡死力」,舅舅說:「凡是沒有盡力的,背上就要挨皮鞭。」
我記起電影中好像是有這麼一幕。
「皮鞭打在身上,滋味當然很不好受」,舅舅說:「於是全部奴隸都鬼哭神號,但皮鞭打在賓漢身上……」
「賓漢沒有哭號!」我說。
「怎麼,你現在記起了?」舅舅說。
「不是記起了,是猜到了。」我說。
「那麼賓漢為什麼不哭號呢?難道他不怕痛嗎?」
「當然不是!」我說。
「那麼,那是什麼原因呢?」
我又搖頭了。我實在記不起這段故事,這段故事距離我太遙遠了,別說是在這個邊陲的地方,就是我在巴黎有冷暖器的屋子裡,我也不曾想起這段故事來,這段故事跟舅舅有何關係呢?我實在聯想不起來,但我猜想到,那必然是有關聯的,否則舅舅不會那麼放在心裡。
也許,我馬上就會知道答案。
「用皮鞭抽打奴隸的人,發現賓漢不號不叫,他很奇怪,繼而一想,他就明白原因了,因為……」
舅舅沒有說完,我就搶著說:「因為……因為賓漢心裡有更大的嚮往,他那向往,遠超過皮鞭的痛苦,所以他就渾然不覺皮鞭加身的痛苦了。」
「哈,你終於想起來了!」舅舅說:「後來賓漢非但重回羅馬復仇雪恥,完成了他的心願,並且過著自由的日子……」
「舅舅,你……?」
「別再問」,舅舅兩腿又一夾馬腹,在馬背上猛力一鞭,舅舅又突然超前奔馳而去了,但在奔馳之中,我聽見舅舅的聲音爽朗,爽朗的從闃無人煙的牧場空氣裏傳來:「我不是賓漢,忍辱負重,等待賓漢的那麼一天,卻是我企盼的,所以沒有鞭子再能抽痛我了!」
我怎麼也想不到,舅舅粗獷的性格裡,竟還有賓漢那樣的隱痛,讓我把舅舅的時代回想一下吧,他誕生在一個詩書的家庭裡,小時候受到很嬌貴的照顧,但稍長後,不惜拋棄這一切,在荒涼的邊陲之地,做一個牧馬人,舅舅為的是什麼?時代變了,一下子,紅色染紅了中國,牧馬人也遭了殃,我雖然不知道舅舅遭了什麼殃,但從他那堅決不談的言辭裡,我應該體會出那些痛苦的,然後,賓漢……
我凝望著舅舅向前奔馳的姿式,虎虎有力,跟他的年齡很不相稱,舅舅寶刀未老,依然英姿煥發,推想當年的氣魄,更使人欽敬了,然而,在這大草原上,鞭子不再能抽痛的人,他像什麼呢?像賓漢?不!賓漢似乎還及不上他,他的仇恨似乎還比他大,那麼,他又像什麼?
我猛力追著舅舅的足跡向前趕去,遠遠的,我看見一排屋子,那可能就是舅舅所說的馬種改良場,那排屋子相當大,可能是給牧馬人住的,但四周的牧草卻高大起來,有些牧草已有馬高,舅舅策馬在牧草裏疾奔,有時候我看不太清楚舅舅的影子,舅舅的影子時隱時現,不知怎麼,這情景,我忽然幻想到古代的俠客,他們的蹤影總是時隱時現的,那麼,舅舅的影子不是很像一個俠客嗎?舅舅是一個隱藏在大草原裏的俠客嗎?
難怪舅舅熱愛這片草原!這裏是俠客最好的藏身之地,是俠客出現的地方。我對舅舅忽然更加敬重起來,他原是俠隱!等待復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