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插花,一般人都會想起日本的「花道」。尤其國內生活水準日高之後,許多婦女勤學插花以添生活情趣,惜所學多不出日本花道「池坊流」、「小原流」之屬。
其實日本花道源自我國唐代的插花藝術,然而大家對什麼才是「中國傳統插花」?卻往往說不出所以然來。
四月初,「中華婦女蘭藝社」應歷史博物館之邀,舉辦「中國古典插花藝術展」,使國人眼睛為之一亮——中國傳統插花藝術原是這樣清幽、典雅、博大精深!
「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未半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中國人素來愛花,唐人尤其鍾情於此,還定每年二月十五為百花生日,稱作「花朝」。是日萬人空巷,四出探春。而春天在那裏?詩人說:「探春不為桑,探春不為麥,日日出西園,只為花柳色。」——春天,在花苞半綻的枝頭上。
圖2:嚴前總統(左一)在(由左至右)俞董梅真女士、孫俞蕙萱女士、李曾文惠女士、何浩天館長等人陪同下參觀展出作品。(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看花之餘,更用心觀摩、研究
也是這般愛花心情,賞嘆之餘,想到引「花」入室,唐代插花之風於是大盛。
宋元明三代更將插花視作生活必備的修養之一,出現不少有系統的插花專書。
直到清末,戰事頻仍,民生困苦,插花藝術逐漸式微。
相形之下,襲自大唐的日本花道,發展卻十分可觀,至今流派三千,吸引不少國人東渡學藝。
有心人看在眼裡,莫不亟思及早尋回屬於我們自己的傳統插花藝術。
基於這個使命感,「中華婦女蘭藝社」應歷史博物館之邀,以古畫中挑出的五十幅插花作品為藍本,一一以現代花材重賦生機,推出「中國古典插花藝術展」。
展出的二周內,史博館三樓擠滿了看花的人潮。
雪白的雲牆、漏窗邊,紅木的供桌、高几上,一組組似錦繁花,綻放在古意盎然的銅瓶、瓷盆中,加上朱柿、如意、拂塵、古琴、靈芝、佛手……等傳統中式擺設,國人第一次如此親近探訪一個屬中國式的春天!
「觀眾豈只是看花而已」,史博館館長何浩天說,「許多人手持筆記、相機,在館裏待上一整天,直到關門前工作人員再三催請,才肯離開。」
圖3:方盤內散置清香的梔子花,右邊竹器中,隨意插上三色堇和萬壽菊,表露清雅之態。(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一項創舉,意義重大
對於參觀者能以觀摩、研究的態度來看這次展出,何館長極感欣慰,他指出:「這可說是千百年來,國人第一次對中國插花藝術作有系統的整理和展出。展期雖只兩周,卻是集眾人的心血和多年研究心得而成。」
插花展的發起者——中華婦女蘭藝社,是個以發揚中華文化為目的的婦女社團,成立有十二年的歷史,十八位成員定期聚會,學習書法、國畫、插花、陶瓷……等傳統藝術,以復興文化為己任,並曾大力提倡中國剪紙、中國結、中國花扣等精緻的傳統藝術。這次推介中國古典插花的構想,也已醞釀多年。蘭藝社社長俞董梅真女士說:「此次展覽的動機,來自一個刺激。」
多年前,蘭藝社友有次一起去參觀國際花友會所舉辦的插花展,大家對日本插花專家的手藝十分讚佩,不想對方卻謙虛地說:「我們的插花藝術,其實是向貴國學來的。」俞社長等一行聽完此話,不免感觸良多,於是決心研究中國式插花,希望有一天不但國人重視這項傳統藝術,且能發揚到國際上。
圖4:以竹籃為花器,可吊可擺,器內插置幽蘭,高低有致。(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有心使傳統插花再生
俞社長說,她們首先想到中國古畫中有不少歲朝清貢之類的插花寫實之作;也有不少描摹文人生活的畫作中,畫有插花擺設。於是她們就到故宮博物院調借這方面的資料和圖片,擇要編印成英文小冊,試寄給外國朋友,試探他們的反應。結果大家都極感興趣,並紛紛認為,光看古畫還不夠,最好能以古畫為藍本,試使傳統插花復原和再生。
然而,想把一千五百多年來,傳統插花的流變一一推介出來,即使只是「依樣畫葫蘆」,對於非職業性的蘭藝社員來說,仍是極大的挑戰。「現在想來,當初這個計畫真是大膽。好在我們登高一呼,引來許多學者專家共襄盛舉,才有今天的展出。」俞社長謙虛地說。
圖1.2:古典插花展以古畫為藍本,圖1.是明代孫克弘的畫作。(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蘭藝社登高一呼,有人群起響應
首先鼎力相助的就是史博館館長何浩天。他在獲悉蘭藝社有心推展傳統插花後,不但大加鼓勵,還介紹館內研究中國插花廿餘年的黃永川支援;並將檔期排在今年「花朝」前後,更增添展出的時令意義。
於是蘭藝社一方面請黃永川定期為社員講授中國傳統插花的精神及流變,一方面選出五十幅古畫,由社員分頭去找相同或相近的花材、花器及配件,積極籌備展出。
平常就十分忙碌的社員們,多儘量拋開個人事務,忙著閱讀並整理古典插花的圖文資料,到處搜尋花材、配件,甚至親手做。
像端午插花所需的香包,就是孫院長夫人俞蕙萱女士,在院長病榻旁一針一線縫製成的;李登輝夫人曾文惠女士、陳曹倩女士、丁史美暢女士、林陳秀鑾女士……,也都為了搜尋仿古花器,煞費苦心地跑遍全臺,甚至把家中的古董青銅瓶,也提供作花器。
然而,部份古畫上的花材、花器,因時、地之限,無法取得,於是又邀來中國插花協會、中國藝術造花協會、手工藝研究所等單位,或幫忙尋材、插作,或做出幾可亂真的人造花;而遍尋不獲的花器,就只有請陶藝家「現燒」了。
其他像各式傳統傢具、配飾,大至龍椅、虎皮、佛案、佛像,小至古琴、如意、拂塵、香囊……,亦動用了許多人的珍藏。
同時,為使參觀者在欣賞時能與原畫對照,乃由攝影家董敏、黃永松協助將古畫翻製放大,懸於花作之後。
最後,展覽場地則由精研蘇州庭園藝術的建築師黃永洪負責設計。他以象徵性的手法,用神龕、朱柱、廳堂、庭園,襯托出宗教、宮廷、民間、文人四種傳統插花的主流,使觀賞者如入古境,不覺間忘卻了外頭的繁囂,心馳神往於這個古典的繁花世界中。
圖2.為復原作品,銅瓶中花材多達十種,是明代盛行的宮廷插花。(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宗教插花莊嚴肅穆
隨著佛教傳入我國,「藉花獻佛」的習慣遂成「宗教花」的濫觴。對中國插花史甚有研究的黃永川表示,歷史上有關插花最早的記載,是六朝時代南史中所謂「有獻蓮華供佛者,眾僧以銅罌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此後千百年,無論廟宇、宮廷、住家的佛案上,都插鮮花供奉,至今猶然。
「宗教花以素雅為上,以蓮花為主」,黃永川指著一幅古畫說明,畫上有一尊釋迦座像,像前有盤盛清蓮一朵,果然莊嚴靜謐。
許是由佛前清供得來的靈感,六朝時期也有人開始以盤盛花,純作觀賞用。像庾信「春色方盈野,枝枝綻翠英;依稀映村塢,爛漫開山城;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的詩句,就是形容他在春野中折花,然後以銅盤盛滿紅色杏花來宴客的情景。
但黃永川表示,這只能說是將花「放」或「養」在器皿中,還談不上「插」或「安排」的藝術境界。「真正的插花,恐怕要到唐代以後,才開始流行於皇宮貴族之家。」
圖3:以松、山茶、梅為花材,搭配百合、靈芝、朱柿,象徵諸事如意、四季長青。(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宮廷花堂皇、富麗
唐代以牡丹為國花,宮廷插花也以之為主要花材。而形體碩大、色彩華麗、枝葉繁茂、裝飾趣味濃厚,是宮廷插花的主要特色。
從唐人羅狻珛菄滿u花九錫」一書中,還可發現當時無論花器、剪刀、供水、花臺等,都極盡考究之能事:白瓷花瓶、金錯刀、冷冽甘泉、精雕漆座……,均被視為上品。此外,還以重頂幄幛為花避風,懸名家字畫以為襯托,更有對花吟詩、對花飲酒等品賞原則。
「唐代是中國插花的黃金時代,這種富麗堂皇的宮廷插花,在此後歷代皇室中風行不墜。」黃永川表示,其中最有名的要算李後主的「錦洞天」——這位文采風流的皇帝,每到春來,便將宮中的梁棟窗壁、柱拱階砌,都密佈插花作品,自稱「錦洞天」,還對外開放參觀呢!
此次展出的明代宮廷花也頗具特色。展覽室中雕梁朱柱、織錦金屏,加上厚實的龍椅、虎皮,把宮廷氣氛點了出來。高大的古銅花瓶中,用了梅、竹、松、柏、山茶、水仙、瑞香、月季、天竺、劍蘭等十種花材,寓意「十全十美」。花作以劍蘭為中心,枝葉向四方引散,俯仰有致、密而不亂,其上梅花似繁星點點,充滿宮廷宣赫堂皇的氣勢。
圖4:蘭藝社社長俞董梅真女士。(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民間插花熱鬧富喜氣
民間插花則大異其趣。
「宮廷插花講究排場,結構嚴謹;民間插花則隨興之所至,作風明朗率直,頗有野趣。」黃永川說,中國人較節儉,平日勤懇耕讀,民間插花多在節慶時才大大發揮。
春節、元宵、端午、七夕、中秋……,配合著春聯、年畫、花燈、香包、巧盤等裝飾,加上一盆盆色彩鮮麗的插花,更能烘托出喜氣洋洋、歡樂滿堂的節慶氣氛。
會場中展出民間插花的部分,便以這種年節歡愉為主。几案上一盆端午插花,哥窯瓷瓶中,齊聚了石榴花、葵花、太藺、艾草、菖蒲等節令花材,花枝上還吊著五顏六色的香囊、中國結;其下琺瑯彩盤裡,又有荸薺、櫻桃、棗子、粽子等祭品,色彩繽紛、上下相映。
圖5:紅木几座的白瓷瓶中,插置水仙數株,最適合書齋清供。(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年年有餘、季季花開、吉祥如意
一系列的四季插花也引人入勝。三月牡丹、碧桃,六月荷花、石榴,九月芙蓉、菊花,十二月臘梅、水仙,……花枝招展地插在各式精編竹器中,春夏秋冬,一字排開;加上週圍佈置的花燈、剪紙、花結、年畫……,讓人歡喜地浸淫在古代中國人年年有餘、季季花開的吉祥寓意中。
黃永川進一步指出:「民間插花講求吉祥、熱鬧,明清兩代尤其喜歡以諧音的花材配件,來增加插花的吉祥意味。」比如用朱柿、如意象徵「諸事如意」;用銅錢、拂塵、萬年青、李子,以祝賀「前程萬里」……。
圖1:展覽會場運用中國庭園的雲牆、漏窗、月門、扇形窗來分隔空間。(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文人插花是中國傳統插花之主流
宗教、宮廷、民間三種風格迥異的插花之外,此回展覽中,佔地最廣、「著墨最力」的,是「文人插花」。
灰白色調搭配的雲牆、月門、漏窗……,發揮了框景、延伸、借景的功能,再配上線條簡單的古典傢具,將文人插花襯托得清雅脫俗。
文人花是中國插花的主流。黃永川表示:「從詩經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開始,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就不斷出現文人品花、詠花的詩詞文章。唐代插花風行,此後歷代文人亦好此道,像歐陽修、蘇東坡、袁宏道等大文學家都曾力加提倡,並出現不少專書論著。在中國傳統插花藝術中,文人花一直佔有最重要的地位。」
圖3:端午插花充滿節慶歡樂氣氛,吊掛在花枝上的香包,全是孫院長夫人親手縫製的。(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理念花」揭櫫理趣,「心象花」藉花澆愁
文人插花不重排場,不為祈福,主要講求情趣,藉花明志抒情。因此所用花器較為樸實,花材更以格高韻勝的蘭、梅、桂、菊、白杏、百合等色彩素雅者為主。
「尤其宋代在理學發達下,游藝依仁也看重意象、揭櫫理趣,產生了所謂的『理念花』。」黃永川解釋,理念花以清、疏為原則,內涵重於形式,實則藉物喻志。至此插花成為文人闡述學理、隱射人格、或暗寓哲學的管道之一,與掛畫、點茶(即茶藝)、焚香並稱「四藝」,是當時有教養的讀書人,從小即應培養的「生活藝術」。
元代由異族統治,插花活動較沉寂,但仍有部分文人在不滿現實的心態下,藉「花」澆愁,以紓心頭積鬱,於是又有狂怪孤高、荒寒冷僻的「心象花」出現。
到了明代,插花風氣復盛,但已不如前代普及,反而走向學術性,形成專家的藝術。
體系完整的花學著述,在此時大量出現,對花木取材、插花比例、花器選擇、供養環境,甚至花品、花性、花情、花賞……等,都有詳盡的分析闡述。其中袁枚的「瓶史」,還在一六九六年被譯為日文,成為日本花道的圭臬。
圖3:夏季籃花,以六月的荷花、石榴、萱花為主要花材。(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花學成為一門學問
此外,文人以花會友、神交花木之餘,還喜歡將花「人格化」,像以松竹梅為「歲寒三友」,蓮菊蘭為「風月三昆」,梅蘭竹菊為「四君子」,白梅、臘梅、山茶、水仙為「雪中四友」,都是明代文人興出的。
清代更進一步將花「神格化」。清人著作中,把歷代名人,因其性格或事蹟,配稱為名花的花神,像正月梅花的柳夢梅,二月杏花的楊玉環……等。
至此插花已不只是欣賞、抒情,竟摻入了鑑定之學,據說這與清代考證風氣盛有關。
也許是盛極而衰,後來文人插花的風氣,逐漸為「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傳神」的盆栽所取代,加上清末戰亂頻仍,民生困苦,傳統插花乃逐漸式微。
圖:宗教插花以荷花為主要花材,佛前清供,莊嚴肅穆。(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在形式復古中,尋找其內涵的精髓
「其實近年來,國內插花風氣並非不盛,坊間補習班林立,學校也多有插花社團;只是在本質上,插花由過去文人明志的修養,變成了現代婦女手下的裝飾品,其意義實較過去為弱。」黃永川指出,尤其可惜的,是大部分插花者,所學皆為日式花道,對中國傳統插花則相當陌生。
他以為,這是因為歷來無人倡導,也缺乏專書有系統的介紹所致。如今大家既然注意到這個問題,也有心提倡,正是中國傳統插花復興的契機。
「復興傳統並非一味泥古,『按圖索驥』只是一個過程」,黃永川提醒大家在欣賞復古作品時,儘量抱持研究的心態,因為傳統插花講求的是「生命」——從花枝充滿生命的姿態中,體悟人與自然的冥合。
此回展出大量使用人造花,實是時、地之限,情非得已,「但這絕不會減低展覽的意義。因為我們可以從復原的傳統插花中,歸納出一貫的風格,並掌握其精神特質,進而創造出適合現代生活的『現代中國插花』。」黃永川強調。
圖:宗教插花以荷花為主要花材,佛前清供,莊嚴肅穆。(楊永山/新聞局視聽處提供)
古典插花有四大特色
古典插花的特色大致可歸納成四方面:
就花材言,傳統插花將花材視為有生命、有個性的有機體,因此喜用素雅高潔的花材,並且除了僵直、蟲侵、汙髒之外,較少修枝剪葉或曲木之性,講求枝幹花葉俱全,並以枝葉繁茂為生機圓滿的象徵。
就形式言,則與書畫同趣,以枝葉抑揚頓挫的韻律,顯示花木生命的脈動。構圖上,重視賓主、虛實、剛柔,互濟互生,以達到平衡的和諧之美。
傳統插花極重視花器,視為花作整體生命的一部分,象徵大地或花屋。歷代有不少關於花器的論述,像冬春宜銅,夏秋宜瓷;牡丹不插竹筒,枯籐不用銅瓶;……不但花有品第,瓶也有性情,皆須與時令、節氣、花材、環境相配合。
傳統插花的品賞也頗具特色,歷來有「香賞」、「茗賞」、「圖賞」、「曲賞」、「酒賞」、「詩賞」……等品賞原則,或燃以幽香,或佐以茗茶,或助以歌賦,或配以雅樂,……連如何賞花也是插花的要件之一。宋徽宗的「對花撫琴圖」是一個好例子:畫中高士撫琴,主客位置乃是一盆岩桂插作,左右聽琴名士,竟只是陪客而已!
傳統文化落實於生活,中國式插花值得大加提倡
「簡單地說,西洋插花主要是裝飾,以色彩為重;日本插花重形式,以構圖為主;而中國傳統插花則以意趣為尚,講求精神內涵,蘊藏了東方哲學『天人合一』的宇宙觀。」黃永川補充道。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中國傳統插花藝術實兼有書法的氣勢、繪畫的構圖、雕刻的造型與觸感……,且創作時素材既美,過程更快手爽鼻、賞心悅目,又不像書畫雕刻,需要長時間的訓練,極適合發展成一種生活的藝術。
如何從傳統插花的復原與再生中,走出一條富現代精神的路來,則待更多有心人去嘗試、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