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戲預定七時半開幕,我到達社教館前的廣場時,還不到七點鐘。提早出門是因為這時間交通路況難以逆料,而我又沒有戲票,約好了開演前在剪票口取票子的。
高低參差的廣場上,已經有三五成群的觀眾等候入場。多數是學生模樣的男女,也有情侶們親密地靠近坐在石凳上,不知談說些什麼,非常幸福的樣子。水銀燈的藍色光線冷冷地照射在乾寒的紅磚地上。風吹時,格外有一種寒意,我把風衣大領拉起,雙手插入口袋中,悠閒地來回踱著。對面沿街的店面,各色霓虹燈齊閃,卻不怎麼刺目,其實更有車輛行人熙來攘往,也不怎麼喧囂,大概置身於這個廣場之上期待一場藝術的演出,心中自有一種寧靜、不易受外物干擾的吧。
偶爾,也踱回到大門前。尚未開啟的玻璃門內,已見服務人員忙碌地準備種種。左側售票口前,排成一列隊伍,依次在前進購票。我的一位朋友改編這齣戲,要招待一些人,卻忙得無空寄票子,所以約好大家在開演前取票。編劇本的朋友顯然是忙碌到開演前此刻,所以還沒有出現在玻璃門前。總要等到門啟之後他才會出現的吧,我想;遂又回踵繼續散步。廣場上的人群越來越密,倒令孤單的我越來越自在。我緩緩踱步,試圖在人群中找尋一些熟悉的面孔,但那麼多男女老少的臉在眼前,竟無一張認識的。台北有時候很小,到處遭遇熟人,又有時這麼大,茫茫人海,全都是陌生人。
大門終於開啟,群眾很自然就從散漫狀況排成兩行隊伍。我雖然到得很早,卻由於無戲票,只能置身於隊伍之外,成為靦腆的旁觀者,看著眾人逐步通過自己面前,慢慢被大門吞吸進去。
編劇本的朋友依然沒有出現在剪票口,人群之中彷彿見得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然而期待的熟人也還是不知在何處。
我開始焦急起來,便靠近剪票口探問,然而剪票的人員只專注撕票,似乎都與此戲的編劇事務絲毫不相干;而我微弱的聲音,也很快就被洶湧的人潮喧嚷淹沒無聞了。手錶準確地指示七時廿五分。這場戲若是依時開幕,則只餘五分鐘的時間了。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耽誤了朋友?我不是不守時的人。所幸,隊伍仍排長到廣場的轉角處,緩慢移進,我猜測,恐怕是不會準時開演了。再等五分鐘,朋友若不出現的話,只好雇車回家;現在想買票也來不及了,售票口已掛出客滿的牌子。心裡除焦躁,似乎又羼雜一些生氣的成分。
大概又等了兩分鐘光景,每一秒鐘都過得極快又極緩慢。我的雙目因努力張大尋找人而變得疲憊乾澀,恐怕還布滿血絲呈現紅腫的吧。這時,忽有一張年輕女子姣好的臉浮現在我眼前,復以溫柔令人愉悅的聲音說:「對不起。請問你是在等人嗎?」於得悉我久候不見朋友,她又說:「我有兩張票子,還算不錯的位置。我的朋友大概是不會來了。你願意同我一起欣賞嗎?」我為自己設定的時限已到,這個邀請意外地稱心,於是隨她進入社教館內。
座次果然不差,在較靠後段的中央部位。我和陌生的年輕女性並肩而坐,有些侷促不安,不知應說些什麼客氣話才好,而不說客氣話則似乎更為不妥。正覺得有另一種靦腆之際,鈴聲響起,乃以微笑替代言語。我看見她也友善地微笑時,燈光轉暗,布幕徐徐升起。
令人十分訝異的是,偌大的舞台上竟然一無布景,也無人影。少頃,有穿著及地白衣制服的婦女魚貫出場,排成三行,然後,是一位中年的男性指揮。待全場肅靜之後,歌聲悠揚地隨指揮棒而充溢於大廳內。是一首英文歌曲。
朋友曾經在電話塈i訴我:這次為一齣民間傳統的老戲作嶄新破格的安排,但我沒有料到他的新嘗試有如此大膽,中西融合,而且玄虛抽象!
第一首歌唱完之後,合唱團員並未退下,繼續又唱第二首。這次所唱的是耳熟能詳的彌賽亞曲子。我開始有些疑惑起來,這是什麼樣的老戲新編呢?簡直就像演唱會,而這個想法又令我不免徹底疑惑起來。待第三首曲也唱出和平的宗教歌時,我乃恍然大悟,必定是自己弄錯了場地。那一齣由朋友改編的民間老戲,大概是在國父紀念館演出無疑。難怪找不到送票的編劇,也不見其餘的熟人啊。
第一個單元演唱完後,白衣裳的合唱團員退入後台。我向鄰座的伴侶借來節目單看,證實這的確是年終彌賽亞演唱會,係由主婦合唱團與另一個音樂團體聯合主辦。
時間已經過了八點,想來,在另一個地方,我的朋友必然也會焦躁、失望,以為我爽約,而此刻大概已經回到工作崗位了吧。我懊惱萬分,真正坐不安席,卻完全無計可施,只能依然坐在原位置上繼續聆聽演唱。
台上順利地依順序進行節目,聽眾肅靜,偶有咳嗽聲。礙於客觀環境,我的心境逐漸平靜下來,平靜的心,令我能夠客觀地欣賞:這是一個相當努力的業餘合唱團,精神可感,但水準不高。
中場休息時間,邀我的女孩子問我意見如何?我不便過分率直,便笑答:「還不錯。」而她倒是坦然說道:「不怎麼好。相當業餘的表現。」又說:「你若是不想聽,請先走吧。」如今再趕到國父紀念館看下半場戲,也無甚意義,而且半途退出也頗不禮貌,不如繼續聽完下半場。她粲然一笑,也願意相伴繼續欣賞這個彌賽亞演唱會。
休息時間有人起身出入,然而我們都沒有離席,淡淡交換著聽音樂會的經驗。她於兩年前自某專科學校畢業,學生時代是合唱團員,如今雖在商界工作,依然常聽各種的音樂會,尤愛聲樂演唱。至於我,每年都有聽音樂會的機會,卻算不得是狂熱的聽眾;生活忙碌,許多喜愛的事情未必做得到。我沒有告訴她:今晚倘非一時糊塗,理當坐在另一個地方欣賞一齣戲劇才對。
直到終場,我們才起身離席。在狹窄的走道上,我發現她是一位高G的女孩子。我謝謝她邀請我聽演唱會,她笑說:「其實,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因為你陪我聽這演唱會。」在走出廊道的時候,她告訴我:「說實在的,先前有人要我出讓一張票子,我沒答應。我是在等朋友的時候,觀察你很久,才決定邀請你一起欣賞的。」但先前我太焦慮,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觀察了許久。
走出社教館,街邊站著許多候車的人。我欠這位高G的女孩一分情,所以想雇車送她回家;而她的家在新店,堅持要送我。我們在夜色中為了客氣的緣故爭執了一下,最後妥協;由我送到公館的圓環,她再搭乘公車回去。
在計程車內,她問:「如果換做你,今晚會不會像我這樣一個人欣賞音樂會呢?」遂即迅速地說明景況:她原本是買了票子約好與做實習醫生的男友一起聽唱的,但因為男友爽約,而自己又不甘願委屈落寞,才邀我共賞。「但是,你的朋友如果遲些來到的話,怎麼辦呢?」我不禁又反問。「遲到的人是不配聽音樂會的。」她斷然回答。「你說,他是實習醫生。會不會臨時有什麼事情羈絆……」我倒有些擔憂。「應該不會的」,年輕的她信心十足地說:「明天,我要看他怎麼解釋遲到的理由。」「如果他今晚打電話來呢?」「今晚?我不接電話。」那矜持的口吻,也是十足年輕。我彷彿在記憶中的什麼角落熟悉這樣的矜持和這樣的信心。車子急速地通過依舊繁華熱鬧的夜台北,我漫覽著車窗外破碎的燈光,心中忽有一種失落的感覺冉冉升起。
「老闆,請你在對面的街角停車。」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稱呼計程車司機。她轉過臉來禮貌地對我說:「謝謝你送我,也再次謝謝你陪我聽彌賽亞。再見,幸會啦。」她沒有給我再度表示謝忱的時間,便輕盈地下車。待司機老闆掉轉車頭過來,燈火通明的夜街,已不見那高G的身影,只聞寒風瑟颯,夜正繁華而寂寞。
這已是兩年前的事情,但不知什麼緣故,有時獨行於市街,我常常會想起,偶然在人群擁擠的場合,也不免期待有一個陌生而又彷彿熟悉的人影走近來,不過偶然的事情,大概是不會再發生的了。那位爽約的實習醫生究竟是被何事耽誤的?有禮而又倔強的女孩有沒有接受解釋與道歉的機會呢?人生的歡愁,有許多預料不及之事,而閱世漸多後,復知人生有時又難免於一些意外,造成不可解釋無由道歉之憾。對於有緣並肩共賞彌賽亞的女孩,和她所敘說的片段,以及她無法對我敘說的事情發展或演變,我的關懷確乎不僅止於好奇。然而,那晚讓她在公館的圓環下車後,便無緣再見面了。臨別之際,她曾說過「幸會」,但我們並未互相通報姓名,也沒有彼此交換地址。說實在的,我已不復記得她姣好的五官模樣了,即使再相見,也未必還能認識;只是,往往不免徒然地想起那個女孩子和她的事情,尤其當街頭寒風瑟颯時。
台灣彰化縣人,一九三三年出生於上海市。小學五年級以前在上海日租界接受日本教育,1945年返台後,始學中文。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
重要著作有:「謝靈運及其詩」、「澄輝集」、「山水與法典」(以上論文集);「京都一年」、「讀中文系的人」、「遙遠」、「午後書房」和「交談」(以上散文集);「源氏物語」、「枕草子」、「破天而降的文明人」(以上翻譯)等。
(周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