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日據時代的老畫家裡,有的專攻西方油畫,有的擅長日本膠彩,有的精於中國水墨。然而能深刻吸收所有移至台灣各類藝術的,大概只有陳慧坤一人。
陳慧坤的畫風,曾經因為不中、不西、又不台,因而被台灣美術史家不知如何歸類甚或忽略,評為缺乏才氣。然而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所長倪再沁認為,陳慧坤的風景畫,像山水畫,既藏有山水的「皴法」,又含有風景畫的「質量」,其獨特與怪異,正是其大器之所在。而他的混血風格,也正是台灣美術多元而鮮明的真正面貌。
六月二十五日,是陳慧坤的九十五歲生日,在他故鄉的台中縣文化中心,推出畫家九五回顧展。展場裡,除了老畫家早年得獎的諸多膠彩畫,在法國所創作的風景寫生,登玉山創作的水墨畫,還有畫家的畫架、寫著密密麻麻日文註解的法文藝術評論,以及畫家最愛的法式軟呢帽……精彩地訴說出老畫家艱苦自勵的藝術人生。
孤兒的願望
「每一個人都有他值得追憶的幼年時代,雖然我現在已經九十五歲,但是想起我一生的開端,就像昨天才發生的那樣真切……,」視力衰退,耳力亦不佳的陳慧坤在住宅裡,說故事般地追憶那逝去的似水年華。
九十五年前的日據時代,陳慧坤生於台中縣龍井鄉。家中薄有田產,然而父母親相繼在他童年時候過世,十多歲的孩子,藏起自己的傷悲,和祖母一同負起照顧弟妹的工作。難過的時候,就一個人跑到父母墳前落淚,或靜靜地捏出一個個泥人,擺在父母的墳前,想像著過去有父親與他一同塗鴉,臨摹芥子園畫譜的快樂時光。
公校四年級的時候,級任老師見他對泥塑有興趣,曾對他講述台灣第一位留日雕塑家黃土水的故事,讓他印象深刻。進入台中一中之後,無意在一間美術準備教室中發現三本法國的美術雜誌與一本東京美術學校的簡介,更明確地指引了他想要到日本學美術,到法國親睹世界名畫的嚮往。
瞎子摸象,自學出身
多數的日據時代前輩畫家,都是台北師範學校畢業,在報考日本東京學校之前,已經有萬全的準備。然而陳慧坤卻是瞎子摸象,就著石膏像自己練習。第一次進入考場,兩天早上的素描考試,「我兩個小時就畫完了,不知如何再下筆,看著別人慢慢才成形的畫稿,心裡很清楚分出高下了,」陳慧坤笑著回憶。落榜之後,陳慧坤進入日本川端畫學校正式學習素描,經過一年的努力,這一回的素描考試,「我的分數是滿分,是東京美術學校創校四十一年來的第一個,」陳慧坤清楚記得。
考上東京美術學校之後,陳慧坤在一九三○年與出自嘉義望族的郭翠鳳結婚。郭翠鳳也隨他一同赴日學畫。畢業後,陳慧坤帶著愛妻回到台灣。妻子的安靜細緻,陸續出生的一雙兒女,讓陳慧坤浸淫在小家庭的幸福溫暖裡,第一張進入府展的膠彩作品《無題》,畫中那一位穿著灰綠繡紫花洋裝,微微俯首的女子,完全呈現出妻子在畫家心中的美善。
陳慧坤的膠彩畫建立在嚴格的素描訓練與學院的深入研究,深刻地呈現膠彩畫纖細精緻、透明清麗的特色。不論日據時代或光復初期,他都一再以其精湛的膠彩畫入選府展與台展,並成為審查委員。
天妒紅顏,一九三五年,郭翠鳳驟逝。留下陳慧坤面對一雙日夜哭著找媽媽的小兒女,寄養於別人家中的幼兒不久亦夭折。四年後,陳慧坤與新高公校的同事謝碧蓮結婚,婚後的日子,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著這個家庭,兩個嬰兒接連夭折,第二任妻子亦在一九四一年與陳慧坤永別。這樣像是被詛咒一般的苦痛經驗,使得陳慧坤在迎娶第三任妻子莊金枝時,戒慎恐懼地不敢合照留影,深怕自己會把厄運帶給身邊親愛的家人。或許是莊金枝的熱情活潑嚇走了死神,陳慧坤的家庭總算得到了長久安定的生活。
台灣光復後,陳慧坤應聘到新成立的台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師範大學)美術系執教。稍後,國畫大師溥心畬也來到師大,久仰溥心畬大名的陳慧坤毫無身段地向溥心畬求教。然而,溥心畬所見的山水,處處有其胸襟懷抱,而其皴法,陳慧坤除了在玉山發現有些相似的山水肌裡,並不適用於其他台灣所見的山嶺。
「偉大的藝術家,絕不會一味依賴傳統,或為傳統所俘虜。而是能夠消化傳統轉化為自己的骨肉,成為創新的原動力,」鑽研古今東西美學,寫有許多藝術評論的陳慧坤表示。
到巴黎學一手貨
一九六○年,是五十四歲的陳慧坤藝術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從中學時代看到那三本法國的美術雜誌而興起親睹藝術真跡的心願,始終沒有放棄過。他不只一次地對學生表示:「不到巴黎,就不是藝術家。」而對於妻子希望女兒陳郁秀到日本留學,他也堅持:「在巴黎學到的是一手貨,到東京學的是二手貨。」為此,在一般畫家早已進入穩定畫風,甚或固定模式的年紀,他從頭苦讀法文,帶著謙卑朝聖的心情,利用教授一年的休假飛往巴黎。
到了巴黎,陳慧坤首先前往羅浮宮,面對各式各樣的光色形影,他形容,「前兩個星期,我整個人恍恍惚惚,精神成了空虛狀態。」接著定下心來,「從每天一點兒的工作開始吧!」每天早上五點多出門,帶著兩塊畫布與簡單的三明治、飯糰,因著早上與下午不同的光線輪流畫兩張不同的主題。下雨天,就帶著素描本及筆記簿進入美術館,拿著畫冊,對著一張張原畫對照、比較,註明正確的色彩、明度等,留下密密麻麻的字跡。之後陳慧坤陸續到過歐洲六次,約畫出近三百幅的油畫。
寫生,是老畫家的最愛。他表示:「我對風景是絕對的忠實。」觀者常會好奇,怎麼將比人還高的畫紙帶上台灣的玉山或法國的白朗峰?過大的畫紙必須不斷地牽動,變換高低位置,豈不是很麻煩?
陳慧坤卻讚嘆地表示:「在大自然前,再大的畫布,再寬的畫紙,也是不夠我們用的啊!」向來,陳慧坤最反對只在現場拍照,然後再依著照片在畫室中作畫。
回國之後,對於印象派、後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等西方現代繪畫都有深入體驗與精細踏實研究的陳慧坤,進入七年的「研究性」時期,實際進入各種畫派的技巧作畫,這些研究性作品大多沒有發表。
研究、研究、再研究
陳慧坤作畫的精神是有計畫、有目標、有方法、有步驟的。曾經為了盡其理想地表現出畫面上一段下坡路的視覺效果,陳慧坤花了八年時間,每年都重返舊地寫生,以新作和舊作互相比較,分析研究,留下了八張著名的《淡水下坡路》。
為了打破東西藝術繪畫的隔閡,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深入膠彩、水墨、西方現代各畫派。「陳慧坤走的是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倪再沁指出,以陳慧坤精深的膠彩功力,如果他一路行去,必然能趕搭上前輩美術家的榮譽列車,然而他卻捨得既成的成就,一再重新跨入另一種新的領域,終於成就了他那融合膠彩、水墨與油畫,「既精謹細密,卻又氣韻橫生的獨家風光。」
一九六九年,六十五歲的陳慧坤知道時候到了,他「儘可能放自己去自由自在的畫。」他最好、最特異的作品也都出現在不惑之年以後。對於自己的大器晚成,或是未曾享有其他老畫家們的諸多榮寵,親人總是深深為他抱不平,而陳慧坤卻是很篤定的回答:「急什麼,急什麼。」
放眼乾坤第一流
翻開老畫家最愛畫的高山與流水。描繪法國白朗第一峰的畫作,陳慧坤以西洋透視呈現寬闊的空間與山勢,融合中國水墨堅實的皴法,與印象派明亮精確、豐富飽和的色塊,井然有序的呈現出一股酣暢的氣勢,卻又蘊含著水墨的靈秀之氣,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幅有深厚油畫量感的畫作竟然是一幅畫在宣紙上的膠彩畫。所有的繪畫元素都被調成了混音的音符,奏出特殊的情調,形成「一股台灣混雜文化的魅力,」倪再沁指出。
「大器晚成久研求,凌雲幾度赴歐洲,天資素蘊搜奇癖,心境常於妙趣遊。只為愛山來白朗,何特揮筆寫青丘,振衣待上岡千仞,放眼乾坤第一流。」老畫家在畫作上的題詩,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創作歷程與理想。
在學院執教一生,陳慧坤作畫教學認真而嚴肅,經常令學生望之卻步。然而,在師生聚會,酒足飯飽之後,陳慧坤會站出來手舞足蹈,跳起日本的古老酒席歌舞。有一次,師大美術系化妝舞會,陳慧坤竟然穿著一件衛生褲進場,令全場師生驚訝矚目,當大家看到他手上那一頂三角形的扁帽,不禁大笑,原來是「拿破崙」來了。陳慧坤那種無拘無礙,浪漫熱情的內心世界,顯現他天真的藝術家本質。而他的畫風,也在歷經印象派的美學洗禮,融合多種藝術美感的實驗後,又逐漸回到純真本然的如實描繪。
一九八二年,七十六歲時,陳慧坤帶著兩百公分高,一百公分寬的宣紙,在日本的東照宮待了一整個星期,以淺淡的細墨線條,精密繁瑣地描繪出宮殿唐門的每一個細節。建築後水墨淡彩的俊挺松樹,則將畫面空間巧妙的延長。回國後,老畫家花了一年的時間,描繪出建築上金碧青綠的裝飾圖案。這一幅富麗莊嚴的作品,不僅是老畫家得意之作,連國畫大師黃君璧生前也一直想收藏。
藝評家何懷碩則指出,能將中外藝術兼容並治,匯為一種表現方式,並不容易,然而陳慧坤的成就更在於在他突破各家派別之後,重新回到「初生小兒看世界」的天真純樸。
生命的「真形」
近一、兩年來,老畫家因為眼睛動過手術,視力衰微無法再作畫,平日卻還是手拿一把放大鏡,流連在美術雜誌的文章報導上,心中也還唸著書房牆壁上那幅未完成的落磯山脈。
老畫家這一生,最愛畫水。他引述老子的話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年事越高,他越是體認到大自然是萬物的根源與歸宿,是真善美一切的總結。「我畫的風景畫,是要畫風景的『真形』」。
回顧一生,九十五歲的陳慧坤並不在乎自己選擇了一條最崎嶇費力的道路,直到中老年才得到肯定。他為自己始終堅持自己的路程感到安慰,並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跳出時間的拘役,進入藝術永恆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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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西方印象畫派的明亮色彩,又有中國水墨的山水皴法,前輩畫家陳慧坤融合油畫、水墨與膠彩多種繪畫精髓,創造出獨特的風景山水畫。《白朗第一峰》(二) 1973 紙 膠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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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年的時間,富麗精緻的東照宮的每一個細節,都在陳慧坤的筆下流露一種自然純真的幽雅氣質。《東照宮本殿唐門》1982 紙 膠彩、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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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同樣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同樣活躍於台陽美展,然而陳慧坤(前排右一)在畫壇受到的矚目,要比同輩來得晚,他卻毫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