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讀者最關心的問題是:這個故事是不是真的?每被問及,我似乎只好傻笑,不知從何答起。這篇「最想念的季節」亦不例外,藉此機會我來試答看看,它究竟是怎麼成形的。
民國七十二年拍完「風櫃來的人」之後,陳坤厚、侯孝賢兩位導演在找題材,準備拍下一部片子,因為「風櫃」的賣座不好,就想拍部輕鬆喜劇。找來找去,找出侯孝賢以前寫的一個劇本的開頭,大約十場戲,包括了一名喚做畢寶亮的小氣男人,開一家修表店。畢寶亮的妹妹畢寶鳳和她的丈夫有輛小發財,批發書刊、明星照片全省四處去兜售。妹夫自己也寫東西,筆名墨客,出了一本書叫愛情紅綠燈。他們的女兒託給畢寶亮舅舅帶,叫小鬼角角,牙齒都蛀光了。畢寶亮因為性格上的缺陷,至今還是單身,也不交女朋友,愛養小動物,譬如用毛筆沾牛奶餵玻璃瓶裏的小蛇,氣得房東幾番跟他修改條約,隔一陣便在牆上那張「不准飼養動物」的公告底下,添上麻雀啦、烏龜啦、蚱蜢啦之類。房東隔壁住著一個女人叫廖香妹,和畢寶亮在同一家補習英文。摩登漂亮的廖香妹,腦筋不夠用,老師叫她到黑板寫「I like baby」,她會寫成「I like dady」,惹來男生們起鬨鬧她,「錯了,錯了,屁股相反了,弄錯邊了……」
畢寶亮是某電影公司大廈看門人的名字,畢寶鳳則借了侯導演太太的寶號。以及一次在區公所辦理戶籍謄本時,見一時髦女子出示其身分證,芳名為廖香妹,亦盜了來。至於小鬼角角,把舅舅的愛國獎券剪成一張公主人形,和她端著小碗小碟走到舅舅跟前說「公子,請用點心」,不折不扣就是侯孝賢的七歲女兒所幹的勾當。
然後,我們想起了吳念真講過的一件事。有一天,他的大學同學忽然來找他,問他能不能娶她,因為她懷了一位有婦之夫的孩子。她離開了那個男人,想把孩子生下來,給孩子一個姓氏,也就是說等孩子生下之後,他們就可以辦離婚,各不相干。念真說給他幾天考慮,還沒答覆她時,她已打電話來婉謝了念真,說找到別人願意和她假結婚,事情也算結束了。不久傳聞她在一次採訪工作中出了車禍,流產了,這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我們不妨設想,如果畢寶亮碰到這樣一個女人,並且和她假結婚的話,會發生什麼樣的狀況。而如果這樣的第三類接觸,也能引發出人際之間尚有可珍惜的一些感情,那也算是這個故事的主題了罷。於是我寫下「最想念的季節」。
你們說,是虛構的呢?真實的呢?
壓根兒不相信命運這玩意兒的人,諸如我,畢寶亮,十七天前去算了一次命。
算命老頭子告訴我,卅歲以前無論如何不能沾惹女人的,否則畢寶亮這個人就完蛋了。十七天之後的現在,我所要強調的現在,是時間的現在和空間的現在,我忽然決定要娶那個女人為妻。
你知道嗎,那個女人——老天爺,我還沒搞清她叫什麼來著。那個女人,在雪漆的桌几對面站起來,轉身走了,經過從玻璃窗灑進的一潑秋初透明的陽光裡,半高跟鞋突地拐了一腳。她是那種大街平地上好好走著路也會一下磕了跤的女人。如果早那麼一點點,或遲那麼一點點,就走過去了,然而不多不少就是現在,我決定了,娶她為妻而且立刻就後悔了。
事情是這樣的。
她叫廖香妹,本來在一家旅遊雜誌社工作,據說曾經寫過如何野外求生之類的啥專欄,且於某期上刊有幾張她穿著極其臃腫的太空衣攀登大霸尖山的照片,照片的主體無非是介紹譬如像馬達拉溪登山口、五峰檢查哨、三○五○高地,或一塊寫著「此地有狗熊出沒」的木牌坊。我是非常相信她有這個本領——野外求生。因為不多久她就愛上他們那家雜誌社的後台老闆Henry王,Henry是否愛她不在我的瞭解範圍內,但是他給了她一個他們的結晶,卻因自己是有婦之夫而無法對她負責!
對於這種男人,我只有兩個字送給他:卑鄙。至於這種女人,除掉一個蠢字,還能說什麼。廖香妹決定離開Henry王,轉到一家晚報做事,更蠢的是,她決定把這個結晶生產出來。為了要賦予此結晶品一個姓氏,她必須馬上找一位男人結婚,婚後一年內,也就是說孩子出生之後,即可離婚,悉聽尊便。總之她理直氣壯開始為她的孩子找尋姓氏,說她理直氣壯,是因她亦曉得自己是年輕漂亮的。
頭一位被找上的是她專科時代同班同學,姓鍾。所以找上那人,只因為他的作家身分,根據廖香妹的理論,作家通常比較超越禮教。
你可以想見,她帶著一份契約書和印章去找人家的時候,那副坦白而幼稚的可憐樣子。姓鍾的說,讓他考慮幾天,並親自從住宿的山上送她下山搭車,還請她吃了碗牛肉麵,面對如此一介女流,你似乎很難放她一人餓著肚皮就走了。不多日姓鍾的打電話來,表示願意幫忙,但她婉拒了,理由是鍾氏家族過於龐大,牽扯太多會毀了他。然後她找到老高。
老高也是位搖筆桿的,不過她找老高卻真是錯了,老高潔身自愛、好高名。他那種人,假如要避嫌,會連他親生爹媽都要避。為瞭解脫對眼前這個淒豔女子的愧歉感,老高把廖香妹推介給我。
笑話,誰不知我畢寶亮係天下第一現實鬼,孤家寡人奮鬥幾年,好容易弄到半片樓上,五架中文打字機,堂堂是家有牌有照「功昌」打字行,目前打算再買進一部機器,增設打字補習班。在這世界上,我們家除了我,只剩下小鬼角角跟我住一起。角角是我妹妹的小女孩,滿嘴蛀牙,古靈精怪,從三歲便跟著我,妹妹一直把她寄養在這裡,每個月付點錢託房東老太太照顧。我的理想對象,她必須身體健康,不用太美麗,也不至於醜陋,笨一點沒關係,手腳勤快就行,最好也懂打字機。
老高約我出來,諸般如此敘述一遍,分析我反正沒爹沒娘,又有些自閉症傾向,人際關係素來單純,何況那女人家中頗有幾個子兒,跟她談條件,鐵定撈一票不成問題。笑話,撈錢的方法多了,此輩女人之錢,說怎麼,我也嚥不下這口氣拿。於是老高便把我留在一處叫做「滿天星」的歐式自助餐店裡,老高走了,留下獨自憤懣冷笑的畢寶亮。
我太明白了,漂亮女人,十個裡頭九個騷,不騷也蠢。廖香妹對面坐著,知道我都知道她的來歷了,省掉開場白,代以固執的沉默,兩人只有看著桌上她長腳杯裡的柳橙汁一寸一寸被吸去,最終吸乾了,杯底裸出兩、三顆柳橙種子,看著她拿麥管一下沒一下戳著種子和杯底,我以為有必要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了,她卻忽然抬起頭,看著我。你曉得嗎,看著我,我是指真真正正看進我的眼裡、心裡。同時因著此處靠窗角落的自然光太好,我看見我的一張臉卻落在她深褐色的瞳仁上。她說話了,「你認為呢?」
聲音像漂白過,直直的,很剛性,令我激怒。我是每每情緒不平衡就會口吃,注視瞳仁裡的那個我,說:「我,覺得,你,你這樣做,太笨,笨了。」
她仍然定定的望著我有一會兒,垂下頭,嘆了口氣。「我也是覺得很笨。」
似乎她對她的笨認為很應當。我生氣道:「你還,還很年輕,也很,美,美麗,對不對。根本,根本沒必要,要這樣做嘛!」我簡直憤怒我的口吃,只好不顧她的驚愕,突兀的離開座位,站到窗玻璃旁,背朝她深呼吸做了幾個擴胸運動,這是治療口吃的唯一偏方。我望見街邊賣水煮花生的攤子蒸散著騰騰白煙。然後回到座位,我說:「為什麼你不拿掉?」
她垂著眼簾不講話。你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個漂亮的女人。不過對我畢寶亮而言,漂亮二字的同義詞便是:草包。我說:「你結婚了,還不是馬上又要離婚,帶著一個小孩,你要養他,要工作,即使要再結婚,總不如你一個人的機會多,條件好。如果你及早拿掉它,一個人你可以重新開始,沒有人會知道你以前發生的事,你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先生。而且——」要命的是,講著話我又無法平衡了。「關於你想給,小孩找個姓,姓的做法,很迂噯!根本不,不通的。」
她軟弱的答覆我,「這些,我也都想到了。」
想到了?想不通,有屁用。久久,兩人就望著桌面上一塊陽光發呆,陽光透過玻璃長窗,透過玻璃杯裡的冰,開水折射在桌面,歙歙跳動。她終於又抬起頭看著我,抱歉的笑了,「就是想把小孩留下來。」
「這對你有,有什麼,好處?」我努力克制住咆哮。
半天,她很困難的,試圖說出她的話。「我對他——算很認真的吧。其實,在一起的時候,他對我也很好。就是這樣,想把我們的孩子留下來。」大概從我的臉上讀出了困惑、以及不屑,她放棄了試圖,輕佻而笑,說:「也沒什麼,光是想生出來,看看像我還是像他。很好笑罷。」
我非但笑不出來,而且無法克制的把十根手指頭關節一溜拿得枯癡枯癡作響,因為我必須冷酷的回答她:「老實說,我,我真的沒辦法,同意,同意你這種,想法跟,做法。」
她倒笑了。望著我說:「我也是覺得沒辦法同意,真的。」她說得很天真坦白,使我懷疑她單是為了要替我解除窘迫。跟著她便拾了皮包,笑說:「真的,沒關係。」站起來,停頓了一會兒是要等我跟她招呼一聲再見,但我堅持平視著她的裙擺不發一言,見她轉身走了。
很奇怪,今天屋裡的光影層次清楚極了。她從明亮一點的光裡走進更明亮一點的光裡,在那裡突地拐了一腳,走了過去。不可置信地,我發現是我的聲音喊道:「餵——」
她聽見了,但她仍然繼續走去。我追上前,跟她後面踢踢拉拉下樓梯,自動門先後把她和我放了出來。她回身望向我,說:「真的,沒關係……」臉上都是淚。
你曉得,生平我最痛恨女人的眼淚。此刻我卻痛恨站在那裡一位長手大腳的畢寶亮,痛恨從那女人眼中看到她看到畢寶亮渾身暴露無遺的只有一句話:「我願意。」
的確,我願意。我願意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個女人——都是夏娃惹的禍呀!運乖如我,只能怪,都是秋天惹的禍、陽光惹的禍。現實如我,不料一跤絆到邏輯外,你說,除了運乖,還有什麼?兩人先去買了一袋煮花生來吃,此是對於們的關係我第一次付出的代價。
當晚回到家,也是第一次,我才開始注意到我的家,坐在沙發椅裡,一件件傢具掃視過去。屬於處女星座的天生乖僻,我是連花瓶中的一根草枝如果未能按照我的審美觀插放,都會一天不自在的人,一旦想到即將有女人住進這棟房子,我彷彿早已看見她蹲在茶几面前剝水煮花生吃,吃得桌幾上一灘濕漉漉的花生殼。彼時我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光著兩條毛腿,兩隻腳丫這樣安適的踩在麻編拖鞋中,你知道嗎,我感到,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小鬼角角窩在通道轉角玩扮家家,地板上一列橫橫疊疊的鍋灶,這時她一本正經端著小碗小碟走到我跟前,半屈下身,道:「公子,請用點心。」這是她每天必玩的伎倆,我草草敷衍了事。她道:「公子,您沒有吃乾淨。」無可奈何,我便又吃了一次。
我妹妹畢寶鳳是個四處流浪的瘋婆子,妹夫係三流作家,有個筆名叫墨客。搞的是印刷業,夫婦倆有輛小發財,常常批發一些書刊、明星照片全省四處去兜售。角角長年受我薰陶,極愛整齊,且有收藏癖,好比每期愛國獎券,她總要向我討去,很寶貝地收進她的保險箱裡,一隻白底橘紅格子的超群餅乾鐵盒子。
當我從口袋掏出那張尚未蓋章填寫的具結書,白紙黑字寫著:廖香妹與某某結為夫婦,自願於公證結婚即日,民國某年某月某日起,以一年為期,至民國某年某月某日,解除婚姻關係,立據人某某,保證人某某。那位與廖香妹結為夫婦的某某即將成為畢寶亮,我絕望的發出喊聲:「角角,我們馬上要有一個舅媽了啊。」
消息傳得真快,次日早上碰到房東老太太,迎面就恭喜我要娶媳婦了,探明我仍繼續租住房子,歡喜的說立刻要找工人來粉刷主臥房。罷了,工錢算你的算我的?才到打字行,畢寶鳳也掛電話來,扯了一堆有關結婚的事,末了附帶告知我,「哥,墨客新寫了一本書,準備找人投資出版叫愛情紅綠燈,你要不要投資?」
我要結婚,沒錢!可預見的,不多久畢寶鳳便會把一疊厚厚的稿紙送到我這裡免費打字。果然,自我沾惹女人之後,倒楣的事情開始接踵而來。
廖香妹希望我們在結婚之前,回鄉下一趟,想把她的未婚夫亮給父母親看。電話這頭,我頗為不滿,「難道這個也包括在結婚範圍內?」電話那頭沒有吭聲,但你分明可以看見,她仍又是用那種坦白而抱歉的眼睛看著你,我但願能守緊防線,堅持不再吭聲。
終於她嘆了氣,說:「我不能勉強你。這樣吧,禮拜天上午八點四十分,台北東站往宜蘭的中興號,我在那裡等你,假如你沒來,我就一人回去也沒關係……」她握著聽筒,等我也許會搭腔,並沒有。那頭很委婉的將電話嗒地,擱下了。
電話嗒地!那一聲,我曉得,我又完了。八點卅九分,畢寶亮出現於台北東站五號剪票口。
廖香妹看到我,高興得一躍跑到跟前,抓住我手臂叫嚷:「我就知道你會來,你會來的!」
我臉上的表情明白的告訴她:「恐怕未必吧。」希望她自重一些,她隨即亦放開我,將兩張車票給車掌撕了,塞在裙腰間。目睹她滿面歡欣的氣息,我決意任由她提起地上兩大袋禮品吃食之類的東西走出票口,任由她踉踉蹌蹌爬上車子,好容易把兩個人安塞在位子當中。
非常可惡的是,她絕對不掩飾一點她的快樂。才第二次見面嘛,經我私下統計,若是我們共講了十句話,其中九句半會是她講的。她告訴我家裡有五個哥哥,她老六,最小。怪了,她有五個哥哥跟我什麼相干。更可笑的,她告訴我,她家門前有一棵高大的玉蘭花樹。
轉計程車走產業道路到她家,迎接我們的是一大桌盛宴,圍著圓桌坐的兩位大人兒,和一二三四、四個奉召而回的兄弟們——天老爺,他們不虧為一家廠牌出品。顯然,廖香妹在他們當中是突變,那麼肅靜的家庭氣氛,也只容她一人大聲講話,大聲笑。接過我手中兩提袋禮品,她朝母親前頭地上一擱,說:「煩死了,買這麼多東西!」
岳母大人匆忙起身向我一疊聲連說連笑的哈腰答禮致謝,令兄弟中的一名把禮品收進屋去。廖香妹一指我,跟大家說:「他啦,就是他啦……」算介紹了我,只管斜欠身子靠在她母親肩上,嫵媚而笑。
「畢先生。」岳父大人頷首道。
我說:「噯。伯父,伯母……」並向那些兄弟們露一露齒,至於是否構成一個微笑,從他們幾幅雷同的臉孔上,我得不到訊息。
岳母大人含笑又講了一串閩南話,廖香妹打母親一記,道:「哎呀,他又聽不懂。」站直了身,對我說:「我媽叫你去洗個手洗個臉好吃飯。鄉下地方粗茶淡飯,招待不周,請你不要見笑。來,我帶你去洗手。」
經過廚房外面穿堂去浴室,有不少只腦袋和影子在窗子後頭騷動。我洗著手臉,隱約聽見廖香妹在廚間喊大嫂、三嫂,一干女眷孺子吃吃笑做一堆。廖香妹領我走回飯廳時,低低說:「我爸就是那個死樣子,別管他。我老哥他們也差不多,會給他們氣死。』
吃過飯,男人皆到客廳吃茶。老二講講他的豬,約克夏盤克夏之流。老三講福壽螺為害他的茭白菜圃,老四在美國念博士不克出席,老五察顏觀色誰的杯子空了好添茶。老大寡言,我偶爾被問及才談到打字行。岳父大人灰淡的眯著眼睛,望望這兒,望望那兒,仰面望到天花板,遂停滯於彼處,大概睡著了。都盡了責任,逐個功成身退,最後客廳唯剩下老大、我跟岳父大人。我睜睜讀著大理石兒上一份報紙,心想,怎麼又有超級颱風要來了……老天,又是劫鈔案……趙鐵頭淚灑立法院——不對呀?哦,原來是上個月的報紙。廖香妹站在門口朝我招手,輕聲說:「出來走走吧。」
秋收後的田埂路上,到底忍不住了,我說:「你們家怎麼會跑出你這樣一個人?」
廖香妹道:「以前我媽就講,唉,這個孩子呀,出去當她是丟掉了,回來是撿到的。你看,這麼低標準。」
據她講敘,岳母大人一直想把這個獨生女兒培養成為理想中的日本式女性,無奈光走路一項,她就至終沒有合格過,她的高跟鞋鞋跟的磨損度永遠比別人快三倍。岳父大人在農會幹了十幾年科長,明年退休,靠著原本在礁溪有塊田地,賣給國泰造溫泉別墅,一下發起來,幾個兄弟皆有份,給老四的是棟平房,等他學成歸國討老婆。廖香妹也有一棟,在基隆,她道:「要房子幹嘛?還不如換成錢給我去歐洲跑跑,不然拿去買衣服也至少有一百件。搞不懂他們。」
她講起剛才吃過飯,看見她老爸把整排牙齒取下來在搪瓷缸裡刷淨,又裝回去,始知月前她老爸的一共廿八顆牙齒拔掉了廿四顆,剛配的假牙還戴不慣,內頰肉有些磨傷發炎,是為女兒和準女婿來家中才戴上出來吃飯的。「我爸拿掉假牙的時候,一下,嘴巴都癟掉了,都不像了,變得好老……」講著便哭起來。
這女人的眼淚未免太不值錢了,見面兩次,哭兩次。我只有告訴她,我有一顆不知幾K金的假牙,並說了一個小鬼角角的故事,因為小鬼角角一家世代為鬼,祖傳兩根大獠牙,專門嚇人吃人,可是小鬼角角從小愛吃糖,把兩根獠牙都蛀壞了,小鬼角角沒有本錢嚇人了,就此休業從良。你知道,這是我生平頭一遭講笑話而有人會笑。廖香妹讓我看她中指上一隻鑽石戒指,約值五萬元,是剛剛岳母大人給她的,「好土!」她說。
一直到離開宜蘭,回到台北,我大概快被她指上鬆鬆套著的那枚鑽石戒指弄得瀕於精神崩潰,車站分手的時刻,我再也不能不忠告她,由於心力耗弱,口吃又犯:「請你,把,把,戒指,收好吧。畢竟,它值,五萬塊錢,錢。」
她很聽話,當場摘下來收進皮包裡——不,不是用收的,用丟的,丟進皮包裡。那景象如此之恐怖深烙我心中,直至下次碰面,也就是在法院公證結婚時,雖然力圖冷靜,我想我還是有點聲音顫抖,問她:「你的戒指呢?」
她茫然的臉容令我腦皮轟然一炸,暴戾的喝斥:「你媽給你的鑽石戒指!」
「收起來了啊。」她的語氣也不好,直著嗓音道:「我以為你說結婚戒指。」
戒指個頭哦,跟你結婚就不錯了。
隔日她搬進我的房子來,事先我們都談好了,有關於結婚的一切費用她出,房租每人負擔一半,水電煤氣雜用各半。她上午仍去晚報上班,小鬼角角念幼稚園大班,園裡供應營養午餐,我多在打字行對街市場吃小攤,所以中餐自理,伙食費包括早餐、晚餐,兩人均攤。二房一廳的屋子,角角佔一間,主臥室仍然我用,而把原來散置雜物舊貨的那間騰清給她。我希望公私分明,公地劃分為客廳連飯桌、廚房、浴室,後走廊晾衣服,至如主臥室外邊一坪陽台,依其地緣位置,應當劃歸私地。我希望我們能充分尊重彼此隱私權,圓滿度過為期一年的婚姻關係。
然而她來的頭一天——首先,她帶給小鬼角角一盒外觀摩登的巧克力糖和一隻白篷篷掛著Made in Japan牌子的玩具熊,顯然就嚴重違反公私原則。我極不高興,說:「買這些玩意兒幹什麼?」角角在舅舅尚未同意的狀況下,站在旁邊啃著手指甲,打量新舅母。
廖香妹不理睬我,向小鬼角角笑道:「舅舅說你喜歡吃糖,來,看舅媽的糖好不好吃。」
我心厭她就把舅媽兩字喊得如此之當然,冷哼道:「養成買這些奢侈品的習慣,對兒童很不好。我們家向來不作興這個。」
她橫我一眼,說:「又不是我買的,人家送的,擺了好久也沒用,給角角有什麼不好。」
見我未置可否,角角歡喜的收了賄賂,眼看她二人已結為一黨。接著,房東老太太來送還角角遺在他家的圍兜跟粉蠟筆,廖香妹應的門,怎麼就扯東扯西沒完了,居然聽見老太太跟她渣渣怨起自己兒媳婦種種不孝行為。我在這兒住了三年半,加起來與老太太說的話也不及她三分鐘多。要知道,畢寶亮家門庭最清肅,不料進來一個女人,馬上就要淪為菜市場了。角角幫我去下逐客令:「舅媽,舅舅說紗門不要敞開,蚊子會飛進屋子裡。」兩介女流才結束了她們的談話。
接著,我驚駭地看見我們客廳最醒目之處,電視機上面蹲了一口瓦甕,甕中倒插一把野芒花紮成的短掃帚和幾枝乾草乾葉,我說:「喂,這個什麼玩意兒怎麼放這裡!」
廖香妹道:「很現代感吧。現在都是這樣。」看我滿臉不樂意,說:「暫時我的房間擺不下麼。」
「我的房間擺不下」,遂成了拓張她勢力範圍的最正大光明的唯一理由,你只能束手無策坐視它像癌細胞蔓延:一幅無人看得懂的抽象畫自通道牆上昇起,幾顆澎湖怪石陳列到陽台上,一盆鐵線蕨在放電話的矮幾側出現。當我打開冰箱,從門側條條滾下兩截口紅,訝然發現原來放奶油的那槽格層,這時擱著幾件面霜、乳液、粉條、口紅什麼鬼東西,實在太令我憤怒了,廖香妹道:「不然會溶掉、變質嘛。」
總之,都是她有理。
弄到晚飯光景,我正打算把昨天的剩菜湊和煮鍋雜燴麵,電鈴亂七八糟一陣作響起來,這種粗暴的行為若非收報費就是水電費,門一打開,是個送麵小廝,我冷笑道:「你弄錯家了吧。」正要摔門,廖香妹迎出來,是她叫的排骨麵,三大碗,還切了海帶、滷蛋、豬耳朵,可真是大手筆。我不樂道:「冰箱菜還那麼多,又沒吃完。」
她說:「這家很好吃。中午我才吃過,不信,吃吃看。」見我把流水賬簿拿出要她把這筆賬記上去,她說:「不用啦,吃了就吃了。」完全是個沒有秩序概念的女人!在我的堅持之下,她記上兩百八十五元,並經指示,於備註欄附上「妹」字,表示此款由她支付。
角角跟她吃得非常愉快。角角忽問道:「舅舅跟舅媽怎麼不住在一起呢?ㄅㄚˇㄅㄚˇ跟媽媽都住一起,樓下阿姨和樓下伯伯也住在一起。」
樓下阿姨乃是房東老太太的兒媳婦。我埋頭抄著麵吃,像往常打發角角那一籮筐三八問題的最好方法,便是由她自個兒去自問自答——或終究小鬼角角長大了,會自己找到答案。廖香妹說:「因為舅舅會打呼嘛,吵死嘍。」
「舅舅你會打呼呀?」角角道。我老沒好氣說:「會啊。」角角咬著筷子咯咯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的,使我悚然發現她竟也是一名女性。
吃過飯,新聞節目之後,兩位女士繼續觀賞連續劇,在畢寶亮,這是史無前例,我再也不能縱容姑息了,訓誡道:「角角,不要看了,來背唐詩給舅舅聽。連續劇?垃圾文化。」半截話射向廖香妹。
角角很可憐的要求我讓她看完電視再背詩,廖香妹幫凶,說:「看一下他們香港的搞什麼東西,打得我們垮垮的,真奇了。」
就在駐足朝螢光幕撇下幾眼的當時,又讓我悚然領悟了另一件事實,原來,「公子,請用點心」,即是從電視上那個草包佳人學來的把戲。我不能置信的望向角角那樣專注看著電視畫面的小臉——一棵民族的幼苗啊——才讓我明白了角角在房東老太太家都幹了些什麼勾當。我悲哀的回到自己房間,自廖香妹這個女人走進我們的世界之後,此地是我僅剩的一百零一塊淨土了——然而不,連續劇正以它一波波俗惡的聲浪穿越客廳,穿透牆壁汨汨,向我湧來。
畢寶亮但願還有一艘挪亞的方舟。希望卻似乎是這樣渺茫。
然後有那麼一天,廖香妹突然出現於功昌打字行。我立刻架起防衛系統,先放出警告,厲聲道:「你來幹什麼!」
她閒閒踩進屋子來,一身一氣的女主人姿態,跟打字小姐們招呼笑談,手上一袋橘子一分而空,並剝了半個給我。「你來幹什麼?」我仍然堅持放出一聲警告,雖然它是如此之微弱。
她說:「下班過來看看麼,每天坐車經過,光看到一塊招牌。ㄟˊ,你不覺得功昌這個名字不大好?每次我看到就想到公娼——」
「對,就你會這樣想。」其實我早也發現了,只是不肯承認是自己花了個把月時間推敲研究出來的行號。此二字足足折磨了我一年半之久,當我已逐漸能夠忍受而淡忘之際,她卻這般可惡的一槍斃命。我想我約莫從頭髮到腳趾甲都紅燙透了。
見狀,她又補一槍說:「為什麼不重換個名字?」
「像你想的容易!」
她狎侮道:「本來嘛,要幫一個孩子找姓名也真不容易。」看著我,卻柔婉一笑,乍乍叫我迴避不及呢。
不久,打字行換了新招牌,名字她取的,叫國城,據聞筆劃不錯。自此什麼不成文規定,她下班沒事,也無需跑新聞的時候,便儼然老闆娘架勢,坐鎮國城,接電話,回生意,聒聒噪噪跟那批打字小姐扯不完的女兒經。我騎摩托車跑外務,有時回來,樓梯口就聽見一片嬌笑盈耳,令人卻步。我跟自己生氣,站在門口花兩分鐘平衡情緒,並說服自己走進屋裡,笑聲嘎然而止。廖香妹向我解釋,「阿珠問我都用什麼名字在報紙上寫稿,我說哈,我的筆名叫——本報訊。」
大約我會是無表情直直走進我的小辦公室,拋下此起彼落零星如鞭炮的笑聲,東炸一下,西炸一下,想起來又炸一下。我默默坐在桌前檢視電打稿,不覺也笑了。
再一次我回來,愕然見到幾位小姐蹲地上找著什麼,羅小姐伏在一張圖紙上黏字,喃喃嚷道:「外蒙古……還有千島群島……有沒啊?」那是一張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至九月二日蘇俄遠東作戰經過要圖,一撮待貼的廿級黑體字給廖香妹打開西窗透氣時一陣風都吹散了。「千島群島!在這!」葉小姐掘到寶藏似的尖叫起來。最後才在廖香妹坐著的裙子下面找到了外蒙古。
一連串不順利陸續發生。諸如角角把我某期極可能中到百萬元的愛國獎券剪成一張公主人形,收藏在她的保險箱裡。廖香妹揮金如土,經常把冰箱供過於求的塞滿了食物,卻睜著眼看它餿掉、扔掉,光伙食費一項就上漲了從前的兩倍。我被迫應兩位興致勃勃的女士要求,去度了一次老蜜月,帶著小鬼角角,和廖香妹已看得出的微隆的肚子,向我老妹、妹夫借了三天小發財,開到溪頭。旅途上不是小發財數度拋錨,就是廖香妹仗著她曾經在旅遊雜誌工作過的經歷發號司令,與我為路線的怎麼走法一路爭執不休。蜜月回到台北,畢寶鳳跑來跟我哭訴,某家中盤書商倒賬兩千萬,其中他們的約有十一萬元,徹底是無望了,墨客的愛情紅綠燈已出書現在要付紙張和印刷費,票子卻開不出,顛來倒去講一大耙拉,反正就是要賴定她老哥了。
中盤倒賬,打字行也間接遭殃,好幾筆款子遲遲不來,調頭寸弄得我兩眼烏黑。一日接了個無頭電話找廖香妹,問他是誰,要不要留話,就掛掉了。晚上又接到電話,聽得出仍是那個人,交給廖香妹,我跟角角坐飯桌上吃她的招牌飯,廖氏牛肉河粉。見她捧著聽筒,不講話,半天,沉滯的轉折身來,看著我,對電話說:「噯,是我先生……」
是他,Henry王。廖香妹仍看著我,但她整個人好像很深很深的有一處堂奧,頃刻間,在她的瞳仁裡轟轟倒塌,剩下一雙洞黑的眼珠子,看著我。她還是愛他的。
「唔……好的……」掛了電話。她前去打開電視機,便立在機前,抱著胳膊望電視,全然忘記她本來正在吃飯這檔事。
我敲敲廖香妹的碗,朝她呶呶嘴,角角便替我喊道:「舅媽,河粉都涼了,來吃呀。」「你們先吃著……」她索性坐到沙發上去看電視,螢光幕隆隆的跳躍著機車廣告。
一直她都忘記吃掉那半碗河粉,早晨我起床經過,見碗裡已凝出一浮灰白色牛油,給我端去廚房,潑剌都倒了。打發了角角上幼稚園,廖香妹才起床,開門出來,兩人一照眼,漠然錯肩而過。我臨去打字行,瞥見她在屋裡對桌上一面鏡子拓粉,就像有人重重摑了我一耳光,而我不知該替誰感到辣辣的可恥。
忙打字行,忙畢寶鳳跟墨客的一堆爛攤子,存心將自己忙到三更半夜回家,一頭鑽進我的窩殼中,誰也別想來招惹。這一天,好容易等到一張票子送去老妹家,她亦跟我一樣走霉運,兩天前那部老爺小發財違規停車,被拖車吊走了。
畢寶鳳告訴我暫時不需錢,廖香妹已拿了四萬元給她,「什麼!」我大吃一驚。
「哥你不知道?她說是哥叫她送來的。」
我才發現有整整一星期沒見到廖香妹了。
按時收工回家,角角在房間裏填圖玩,高興得直奔出來抱住我,嚷叫:「舅舅回家吃晚飯!」又奔去廚房通知舅媽,喋喋又呼了好幾聲。
廖香妹大概在做蛋糕,白磁磚料理台上攤著一本食譜。我說:「你哪裏來的那麼多錢?」
她道:「媽給我的鑽石戒指呀,只換到四萬四。」
我的嗓門必然是提高了,「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何必管——」
「我才不想管呢!」鋼鐺,她把鐵杓一摔,瞪著渾稠的一碗公蛋清蛋黃,怒道:「你放心,四萬塊我會跟你要回來,你不用那麼怕欠我的情!」
我說:「妹妹他們,你,你也知道,他們兩個,兩個都是邋里邋遢亂花錢,花錢的人——」
她道:「我是什麼人!我也是個邋里邋遢的,的——」
「你何必,要往,自己身上,身上扯!」我聽見自己十根手指頭關節搿得噶嚓亂響。
她道:「那你為什麼不願見我?還是不敢?不敢,對不對。」眼淚便叭噠直掉。她拾起鐵杓,繼續打蛋,哭著,用拿著鐵杓的手背擦去眼淚,還是哭,手底下越發了狠撻撻撻地打。
我怕她要把碗公打穿了,接過她手裏的鐵杓,感到整個人也跟她的手一樣,又冷又麻。她從我跟前撤身離開,回房去了,留下我一人在廚房茫茫發怔。
這一晚我並未吃到蛋糕,由我做了蛋炒飯,跟角角冷冷清清吃了一頓。要角角把飯菜端進屋去給她吃,角角悄聲說:「舅舅你們吵架了呀?」
當時她沒有吃,稍晚一些時候,角角已經睡了,屋裏很沉寂,我歪在房間藤椅中,模糊聽聞她在廚房弄吃的,鍋剷叮噹,到底是餓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反省,想很多,很多也沒想,便任由心中荒蕪而去。
盹一覺驚醒,發覺客廳燈敞亮著,走出房間,見她窩蜷在沙發裏也睏著了,茶兒上一盤沒吃完的蛋炒飯,電視機沙沙沙閃著一片空白螢光。我過去關了電視,折回身望向她,她朦朧的醒來,見是我,掙扎坐正了。兩人就老半天望著那一盤冷油油的蛋炒飯。
她啞聲道:「不曉得怎麼打聽到電話的……約我出去……吃牛排……」
我實在非常厭惡那盤沒吃完的喪氣蛋炒飯,和那支沾著飯末油光的金屬匙,決心把它移走。她道:「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便站起來,端了盤飯去廚房。
我矗立在那兒,只覺自己笨重龐大的佔據著空間,而徒然沒有屬於自己的位。
日子當然還是照樣過下去。廖香妹待我比以前柔氣,比以前疏遠。你知道麼,這回我是百分之百,誠心誠意,但願大家好好度完剩下的大半年。但願她平安生下一個與我同姓的、不管是男孩女孩——天啊,說出來你不會相信的,我發覺竟然也在期待這個孩子了呢。
電話打來,我正在辦公室整閱一本「大蒜治療法」校稿,廖香妹流產了,已送到宏恩救治中。
我立刻騎了車子趕去,沒頭蒼蠅撞在醫院掛號櫃台,「我是廖香妹的先生,她流產了……」你不會懂得,那一刻,生平頭一次,我感到世界上有另外一個個體是跟我這樣密切相關。
廖香妹在手術室,她的一位同行等候我到,交代完諸般狀況走了。原來他們去採訪獅子會辦的什麼一個生活素質講座,散會離去時走樓梯扭了一腳,滾滾直栽到樓下,就站不起了,「打電話給我老公叫他來……」
我是萬萬沒想到,她這個女人雖然愛跌跤,怎麼也不至於把孩子跌掉罷。
此刻,動完手術的她,沉沉睡在白床白褥裡,平空像縮減了兩號,論做媽媽的話,太小了。那時候她突然辭去雜誌社工作,已知道自己懷了Henry王的孩子,必是嚇壞了吧。她這種人,可以跌得鼻青臉腫不怕,卻絕不可以容忍自己眉目不揚。無論如何,是她訣別他的,走得那樣決絕、美麗,叫他一輩子忘不了她,這就是她的全部愛情。
我像是看見國中一年級時上英文課的廖香妹,站在黑板前把I like baby寫成了I like dady。是在溪頭,晚飯吃山產,廖香妹學英文老師糾正她:「錯了,錯了,屁股相反了,弄錯邊了……」說著開心大笑。她的笑,必也是不合岳母大人的格吧。
那時候仍是秋天,此刻我站到窗邊,望見對街樓下商店裡,聖誕樹都佈置起來了,一個季節已這樣草草過去。不瞞你說,很可笑,我居然眼睛熱熱的就濕了。
她醒來一回,慢慢看出來是我守在她的床邊。我說:「還好嗎?」她很疲倦的樣子,眼神遲遲移到窗上,霧渾的陽光也使她脆弱得張不開眼。我過去要把窗簾放下,她低低道:「不要。亮著。」闔上眼睛,又睡去。
到她有力氣坐起來講話,看著我,說:「鬍子長了。」
我一摸下巴,果然是。惱說:「才一天沒刮。」
她問角角呢?昨晚託給房東太太了。她興致卻好,閒閒淡淡講起來,「那天,是在吉林路吃牛排。」自我們結婚以來,偶爾提到Henry王,她不再稱呼「他」,禿頭禿句,說:「送我一隻OMEGA。沒想到我就結婚了,也沒參加我結婚典禮。」半晌,說:「問我婚後過得好不好。」又說:「要幫我叫車回家,我不要。一人走中山北路,一直走到圓山。把OMEGA丟到河裏去了。」
「基隆河?」我說。
她道:「在河邊大哭了一場。」
長長、幽幽的默靜之後。忽然她說:「其實丟到河裡,咚,就沒了。早知道拿去賣,也有幾千塊錢,帶角角到滿天星吃海鮮烤糊都可以吃幾百客。」
我笑起來,「後悔啦。」她亦笑,道:「後悔了。」
天知道,真正後悔的是,在我們婚姻關係的一年為期結束的時候,我們決定,為什麼不讓它延長下去。
這一天,我跟廖香妹經過台北車站地下道,一名瞎子侏儒蹲在轉彎口乞錢,潔癖加恐怪症每使我毫無同情心,就有本領視而不見,廖香妹掏出五十元要給,被我攔住:「這兒有零錢。」便朝地上那個奶粉罐子裏丟了一把碎子兒。不幸的,把我的摩托車鑰匙也一起給丟了進去。當我目瞪口呆站在車子旁,看著廖香妹走到街邊小攤買糖漬地瓜,我空前絕望的想起算命老頭子所預言的:卅歲以前無論如何不能沾惹女人,否則畢寶亮這個人就完蛋了。
是的,我想他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