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頭橫著件事,阿芬一夜都不曾合眼,翻騰得全身酸痛無比。
天剛一擦亮,她便索性起來準備早點,順便再檢查一次行李。說是行李,實在不確實,不過是個小旅行袋,裝了一些衣服和兩樣小同心愛的玩具;雖是這麼簡單的一點東西,卻費了一星期時間才料理妥當。
每放進一件衣裳,阿芬的心就猛地一抽,忙著又拉出來擺回抽屜,過一會兒,又煩躁地從衣櫃裏揪出來,負氣地塞進張著口的旅行袋內。一星期來,她就這麼反反覆覆地收了抽,拿了放地折騰,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卻始終整理不出來。
昨天林嫂又來催,眼睛掃向那個空袋子,說道:「我說阿芬哪,這件事不能再拖了,人家陳老闆那兒等你回話也快一個月了,你要是心裡願意,就別再猶豫了。怎麼說你都對得起他們林家,該為自己打算打算囉,這樣的好機會,只怕以後也不多囉。」
見阿芬沒言語,她換了口氣,提高了音階繼續說:「再說嘛,小同是他們林家的骨肉,跟著他奶奶,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能放心嗎?阿芬低頭揉著手指頭,捏那一隻都疼啊,自己親生親養的兒子,撒手交給別人,怎麼能放心?何況是小同這樣一個孩子。
林嫂喝了口水,湊近了阿芬,一臉凝重地說:「前些時候不是說我們這一帶的違章建築要拆嗎?喲!聽我先生說啊,下個月就要來拆了,你看這可怎麼辦,叫我們往那兒搬喲!」
阿芬只覺魂都飛了,啞著嗓子問:「真——真的?真的會拆?我們已經住了十來年都沒事,怎麼會?怎麼會呢?」
「那是從前,現在不同囉!」
「那——會不會付點錢給我們。」
「這我就沒聽說了,不過我先生說違章建築本來就違法,沒什麼保障,就是給錢,也有限的很。我先生正忙著寫陳情書請大夥簽名好往上送。不過,希望不大。」
打定主意不在人前掉淚的阿芬,再也憋不住無助的委屈與恐懼,低著頭,眼淚就悄悄滑下。
林嫂見勢,忙換上討好的臉色,興沖沖地說:「所以啊,我說阿芬哪,你還是答應陳老闆,去做現成的老闆娘,什麼心都不用操,多好?」
老闆娘?阿芬的心跳了一下,眼前不覺浮起那間敞亮的興來電器行,整齊橫列著各式家電用品,每件都嶄新耀眼,和店主那張充滿活力的臉孔一樣,給人一種朝氣與活力。後頭一張大辦公桌上,擱著兩具電話,一張皮製旋轉椅,能旋出多少快樂的歲月。
幾乎是帶著一分心酸,阿芬愛戀地盯著那張皮椅,又緩緩地逡巡在冰箱、電視、冷氣、音響上面,當她激動的目光觸及陌生而正興味十足望著她的陳老闆時,羞愧地低下頭,很為自己的失態而惱怒。只是,誰又知道,這曾經是她美夢中的一切?
美夢?阿芬咧嘴慘淡一笑,多渺遠、多陌生的感覺吶,生活的重磨碾碎了一切,就連夢中也是廣瀚的貧瘠,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窄巷,連半點色彩都沒有。能填飽兩張嘴,已經是竭盡所有了,那還有餘力想吃飯以外的事?前不久,工廠領班還在那放空氣,說最近不景氣,上面打算裁員,弄得人心慌慌,謠言四起。阿芬天天提著顆心上工,下班鈴響才鬆口氣。
可是就在上星期,那個一直是謠傳的消息終於由領班口中變成了事實。和廿位年齡較高的同事,一起走出工作了十二年的電子工廠,手裏握著兩個月的遣散費——一萬八千元,便是她僅有的財產。在步出工廠大門的一剎間,阿芬腦中忽然打映出陳老闆那間敞亮的電器行,彷彿剛才那種無望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趿上塑膠拖鞋,阿芬走向後面那處象徵廚房的角落,撚開五十支光電燈泡,伸手去拉前年林嫂送過來的舊冰箱,取出冷飯,又拿了個雞蛋。今天要出遠門,得吃點乾的好頂餓,想及這或許是為小同煮最後一餐飯時,便又拿了一個蛋。
扭開瓦斯爐,連忙將火焰關小。倒了兩匙沙拉油,看看少了點,又倒了半匙,把打好的蛋高高舉起,剛要往鍋裏放,就聽小同「乂丫,乂丫——」地大叫。
阿芬熄了火,走向前屋,只見兒子睜著他那雙突弩呆滯的大眼睛,揮舞著雙手,「乂丫,乂丫——」地喊著,一條長長的唾液,正順著他咧開的唇邊往下滑。
「小同,媽媽在炒飯,炒你最喜歡的蛋炒飯,快起來,去洗臉刷牙,小同乖,聽媽媽的話,快去。」
阿芬說得很慢,同時伸手接住掛在兒子腮下的黏液。
小同「乂、乂」地在喉中咕噥兩聲,蹭下木板床,光著腳就往水槽跳去。阿芬趕忙跟過去叫著:「穿上拖鞋,冷啊!」
小同全然不理會,直衝到水槽邊,撩起盆內的冷水往臉上淋兩下,胡亂地抹了下嘴,便急急轉向飯桌前,拿著塑膠湯匙認真地敲擊著桌沿。阿芬這邊趕快加速,一下兩下地便將一大碗蛋炒飯端到兒子面前。給自己盛了小半碗飯,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嘴裏撥。
沒等阿芬撥下半碗飯,小同已將空碗舉到她眼前,嘴裏塞得滿滿的飯,卻依舊發出「一——一——乂丫」的聲音,青白的額頭上滲出晶璧的汗珠,阿芬探手摸去,指尖在他臉上緩緩滑摩,輕冉而充滿深情地。
母親的動作,引起小同的憤怒,他用力將空碗擲向桌面,推開阿芬的手,猛地由椅上躍起,掙紅了臉、「一一乂乂」地大吼大叫,一脖子青筋全像綠蛇樣蠕動起來。
「好,好、我去盛,我這就去給你再盛一碗。」
又吃光了一大碗飯,小同這才放下湯匙,看到碗裏還剩些殘渣,他雙手捧起飯碗,很仔細地舔個精光,又再三檢視,確定不留一顆飯粒後,才意猶未盡地停止。
阿芬匆匆地把碗洗好,找出那件去年領年終獎金在菜場買的套裝換上。該穿雙褲襪的,翻出抽屜裏的幾雙,全是破的,算了,就光腳穿鞋吧,彰化氣溫比台北高,冷不到那去的。拿條橡皮筋勒住及肩長髮,阿芬走向呆坐床前的小同身邊蹲下,拉起他虛泡泡的手:「媽媽帶你去奶奶家,坐嘟嘟去。奶奶,你記得嗎?最疼你的奶奶,以後,你要聽奶奶的話,知道嗎?媽媽有空會去看你,買好東西給你吃,以後——說不定,媽媽會把你接回來,小同,你不要怪媽媽,媽媽這樣做,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說著,說著便哽咽住了,不知什麼時候,眼前只剩一片水光,小同那張青白的臉,像褪了色的照片,變得模糊渙散起來,只是一樣毫無表情。
「走吧。」阿芬吸了下鼻子由地上站起,拿起旅行袋,拉著和自己一般高的兒子朝門外走去。
剛一拉開門,林嫂那張皺紋交錯的臉便和早晨微弱的陽光同時撞了進來。
「這就對了!」她笑得曖昧而讚許:「快去快回,我等你的好消息啊!」
阿芬只覺全身一陣臊熱,低著頭快步越過林嫂而去。
對旁人詫異的注視,小同從來是無知無感;而身為母親的阿芬卻一直不能釋然,每當路人一臉驚怪地望向兒子時,她總有著無以言喻的刺痛和羞辱。這會兒時間早,路上行人不多,就沒太引起不安的騷擾。七點整開往高雄的第一班平快,車廂內全是背著書包的學生,也不知是他們車程短不想坐,還是——,一路上阿芬母子對面那個位置一直空著。
車過新竹,小同便昏昏睡去,沉重的腦袋壓在阿芬削薄的肩上,很痛。幾次她想挪開那層重荷,伸出去的手最後又都停向他青白、軟泡泡、擠得歪向一邊的臉頰上。
這孩子真是長大了,光摸這張臉就知道。真是長大了,他父親去世那年,他——還不滿三歲呢,如今——按一般孩子來算,如今是小學畢業,就該進國中了。只是,小同他——他的智力卻永遠停駐在父親走的那個年齡。父親去了,他兒子的人生也被砍斷,剩下的,不過是一具不知人間疾苦的身體。
早些年,阿芬死不承認她的小同是旁人口中的「白癡」、「智能不足」。他爸爸在的那段時間,她抱著小同四處求醫,從榮民醫院到江湖術士,一而再、再而三地懇求大夫,幫她喚醒小同沉睡的智力,既使切開他的頭裝點什麼進去也行。她是快急瘋了,不,是真的瘋了。不管什麼偏方,都煎來給兒子吃,有一回,小同被灌了半碗黑湫湫臭惡難當的湯藥,登時口吐白沫,眼皮都翻過去,他爸爸氣得伸手要打阿芬,怒目圓瞪地罵了過來:「你不把他整死不甘心是吧!啊?啊?」
從那以後,阿芬認了,兒子總是兒子,白癡也好,正常也好,終歸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認了吧!甘心了。
小時候的小同,乖得出奇,從不哭鬧,餵飽了就睡,一天當中大半時間他都在昏睡中。兩歲半才會站,三歲才開始邁步,也因為他不費神,阿芬才能將他託給隔壁林嫂帶,才得空到電子工廠上班。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加,他漸漸「不乖」起來。從十歲開始,他經常一個人溜出去,四處亂逛,不是被打得滿臉血回來,就是有旁人找上門來叫罵。愈來愈多的意外,使阿芬勞神又傷財,光是醫藥費就去了薪水的一半。不得已只有將他反鎖在屋裡,中午由林嫂送飯過來。偏是他用蠻勁,死撞活推的硬是把扇木板門給撞掉,溜得不見蹤影。
「唉!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等他長到廿幾歲,怕不打死人了!」
林嫂自從受過小同一次推撞之後,便不敢接近他,「你不知道他力氣有多大喲!我這身老骨頭還想多保幾年。」
可不是,十二歲的男孩,長得跟媽媽一般高,有媽媽兩個壯,照他的生長速度來看,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呢。帶著這樣的兒子,難怪人家陳老闆傳話過來說:「只要她把那孩子送走,我什麼條件都答應!」
能有什麼條件呢?小同是她唯一的骨肉吶!她願意跟兒子過一輩子呀!
「你也不想想,就算正常健康的孩子,長大了也要成家,也要離開你,又何況像小同這種孩子,你一輩子做牛做馬帶他,到頭來啊,他說不定還出手打你。不如送到救濟院,再不就交還給他們林家。生這種孩子,哼!八成他們家祖上無德!」
林嫂的話,像鑽子一樣朝阿芬心窩裏鑽,她最恨別人用這番話糟蹋小同。孩子是無辜的,沒有理由讓他背負這樣深重的罪名。兩個健康的父母,生出一個智力不足的孩子,只能說是不幸。如果還必需永遠承受著不潔的恥辱,使原本不幸的事變得更悲慘,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世上真有公平的事嗎?像現在,為了自己的幸福(是幸福嗎?)狠心將兒子推給他奶奶。公平?阿芬冷笑一下,不願再在這個問題上深想下去。
肩膀愈來愈酸,看看台中已過,彰化就要到了,便搖醒小同。他的頭一移開,阿芬直覺肩頭濕漉漉地印了一大片。
緊緊拉著兒子的手,走出月台,轉向公路局,買了兩張往田中的車票,接在長長的隊尾。
四十分鐘的車程,小同顯得極浮躁,雙手不停地敲前座的椅背,同時發出「×——×——」聲音的,引來白眼不斷。阿芬阻止不了他,只巴望著快到站,找家賣吃的小店,填滿他的肚皮,也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安靜下來。
吃了四碗魯肉飯,兩盤炒米粉,小同又乖乖地任由母親拉著,向半公里外的祖母家走去。
穿過一大片竹林,林家舊厝便顯現在阿芬眼前。嫁到林家四年,她總共回來過三次。以往都由小同的爹帶著,這回,她不但一個人,還拉著個孩子——他們林家的孩子。
和所有鄉村的房舍一樣,門前是一塊曬穀的空地,黑漆漆的門,灰湫湫的牆,正廳裏供著觀世音菩薩,供桌上擺著幾樣瓜果……阿芬不用看,便已熟知裏面的情形,只是,當她的視線真正觸及室內時,卻大吃一驚,觀世音像不見了,貼在牆上的是三個笑得妖嬈的電視明星,供桌雖然守在原處,卻蒙罩一個銅板厚的灰,四十燭光日光燈管上,堆積著密密麻麻一層又一層的蠅糞。
正當阿芬呆怔怔地四下打量時,忽聽一聲尖銳的質問,箭般直剌過來。
「你找誰啊?」
驟然間,阿芬恍覺牆上的人影跳到了眼前。用力眨了下眼皮,在一團鮮麗的色彩中,一雙吊得老高的三角眼,正用著輕蔑、滿含敵意的目光掃視著自己。
「你是弟妹,美枝——吧?」阿芬幾近討好地問著。
「弟妹?那你是——是——大嫂,阿芬?」聲音放低了一點點,卻摻進更多的驚怪,她的眼珠子很快在小同身上掃略,之後落在阿芬手中的袋子上,似笑非笑地說:「喲!今天是什麼東南風,把你們母子吹了來?難得!真難得喲!」
說著逕自一屁股坐進張揚著口的黑皮沙發內,也不招呼阿芬坐,只拿眼梢肆無忌憚地打量阿芬。
站在屋中的阿芬,全身橫過一起又一起臊熱,背上像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她連換了好幾口氣,努力把自己穩定下來,低頭,這才瞧見剛下車時買的兩盒餅乾,趕忙趨向前去,帶著一分自覺委屈的巴結道。
「給小姪兒吃——」
見美枝未伸手來接,阿芬尷尬地僵住,隨即訕訕地擱在滿是塵埃的供桌上,又補上一句:「他們上學去啦?」
「是啊!現在這年頭,除了白癡,那個小孩不上學?」
阿芬的臉像被抽了一記耳光,她退後半步,吶吶地問:「二弟在家嗎?婆婆,她老人家好嗎?」
「唉!」美枝皺了下她那兩條描得又彎又細的眉毛,苦著臉,撇下唇再道:「他可沒大哥命好,有能耐念高工,學本領;如今替人家開貨車,成年台北高雄的跑,十天半月也回不來一趟,我啊,在家裏上要侍候老的,下要照顧小的。平時連個訴苦的對象都沒有,唉!跟活寡婦沒什麼兩樣……」
見阿芬沒什麼反應,美枝又連嘆幾口氣,提高三個音階誇張地說:「年頭不好,家裏那幾畝地也租不上好價錢,四個小的一個老的張口要吃,田賦房捐年年要交,還要看病,這日子——唉!不知怎麼麼喲!」
「看病?你是說婆婆她人不舒服?」阿芬陡然一驚。
「躺了半年多囉!看一回要七八百塊錢,還得坐車,反正出去一趟就得花一千塊錢,她兒子又不是董事長,那裏吃得消喲……」
沒等美枝講完,阿芬便拽著小同往左邊拐去:「我去看看!」
和阿芬腳步同時而起的是美枝高亢而充滿警示性的通報:「媽媽呀!大嫂從台北來看你啦!」
穿過磚砌的弄堂,便是婆婆的房間,房門垂著張醬黃的布簾。阿芬撈開簾子,屋裏黝黯,什麼都看不見,阿芬摸索著朝裏走進,迎面撲來一股子腥羶的惡臭。
「媽媽——」阿芬悄聲叫著。
待眼睛稍稍習慣房裏的幽暗後,阿芬看到倚在牆邊掛著一頂方帳的床上,躺著一個人。她走近了,再叫道:「媽媽,我是阿芬,同生的——太太。這是他的兒子小同。」
「同生的太太?兒子?」
婆婆尖細、顫抖的聲音,幽幽地傳了過來。一陣摸索聲後,床頭那盞廿燭光的小台燈打亮了。婆婆佝僂地支起身子,就著微昏昏的光,朝阿芬母子打量著:「果然是你們。小同,同生的兒子,我的乖孫,都長這麼大了。阿芬吶,你總算苦出頭了……」底下的話,被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打斷,咳得她滿臉皺紋都龜裂開來。
阿芬連忙過去抱住婆婆,她的身體乾瘦得剩下一把骨頭,阿芬一手托住她的肩,一手輕拍她的背。一股子嗆人的汗臭混著草藥味道刺入阿芬鼻內。待她止住咳嗽,阿芬才緩緩將她放回枕上,替她蓋好被子。
「媽媽,你那裏不舒服?」
「唉!」一長聲重嘆後,婆婆艾艾怨怨地說道:「人老了,那裏都不舒服。大夫說——是什麼糖——糖尿病,好不了的……」
「不會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一定有辦法的。二弟會帶你去看醫生,把你治好的!」阿芬伸手握住婆婆骨節鱗集的手,迫促地說著。
「看病,要花錢,花很多錢哪……」婆婆顫細細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兩顆淚水由她乾澀的眼角中溢出,半天,才又幽幽地開口道:「你在台北過得還好吧?兒子都這麼大了,馬上就要享福了,你總算熬出了頭。同生地下有知,也會替你高興的。小同,過來,奶奶看看。」
阿芬將兒子推到床前,今天他出奇地乖,從進屋到現在沒有一點異常舉動。這會兒又任由婆婆拉著他的手,仔細端詳著:「跟小時候不大像呢?平日很少曬太陽是吧!這麼白的皮膚,倒像個女孩子。」
阿芬的手掌不斷地沁冷汗,心沒命地往下沉,她轉過頭,望向那扇黑汙汙的玻璃窗,幾隻乾癟的死蚊子貼在上面。這是一扇永遠打不開的窗,一層永遠衝不出去的黑。
「阿芬哪!難得回來一趟,多住幾天啊……」婆婆伸出手,召喚著。
「哦,謝謝,謝謝,我——明天還要上——班,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婆婆失望地嘆口氣,隨即又幽幽說道:「難為你了,一個女人家帶個孩子,不容易吶,在台北……阿芬哪,有空常回來走動走動,散散心,知道嗎?」
阿芬猛力點頭,一串串淚珠散落在胸前,她捂住嘴,不使哽咽聲流出。
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糊住了婆婆的喉頭,那咳聲,一下下撞刺著她的心窩。她拿手背抹去腮邊的淚,打開皮包,抽出兩張千元鈔票,塞進婆婆瘦得像雞爪子的手掌上,拽著小同,轉身便衝了出來。
一掀簾子,就聽「唉喲!」一聲尖叫,美枝抱著腳跳:「你要踩死我呀!唉喲,嘖、嘖、嘖,疼死我了……」
阿芬頭也不回往前衝,走到屋外空地時,還聽見美枝的叫喚追來:「怎麼說走就走啊!連杯水都不喝!難得回來一趟,吃了晚飯再走嘛,阿芬——阿芬吶——」
長長的尾音,久久縈繞在清冷的空氣中,顯得悠長而淒厲,一聲聲追逼而來。阿芬愈走愈快,腳下不自覺跑了起來,十二月的天氣,她卻冒出一身大汗。也不知跑了多久,在小同的拽扯下,阿芬才收住腳。她站住,透過模糊的水光,小同的臉孔突然露出疑是同情的神色,張著嘴「乂丫、乂丫」地朝她叫著,阿芬猛力將兒子摟進懷裡,一疊聲地自語著:「小同,小同,你是在叫媽媽,是吧!媽媽,媽媽,我是媽媽,你的媽媽。」
「乂丫、乂丫、乂丫——」小同似懂非懂地連聲叫著,大眼睛裏竟浮映上一層水光。
「你懂,是不是,是不是?」阿芬扳住兒子肩膀,喜出望外地叫著,笑著,眼淚又簌簌地往外滑。
小同直勾勾地盯著母親,「一…一…乂」地比划著,最後雙手按在肚子上,又張開嘴「乂——乂——」地叫。
陡然地,一股怒火攻上心頭,阿芬揚起右手狠力朝小同臉頰劈去:「吃!吃!吃!就知道吃!上輩子欠了你的!」
罵完頭一甩便往前自顧地走去,一口氣走了五十來步,頓住,原地旋身,小同依舊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原處,看起來可憐兮兮的一小點,孤立無援地站在那兒,連一步都不敢往前邁。他,若是失去母親的照顧,真是沒有半點活下去的能力呀!自生自養的兒子,扔得下嗎?阿芬仰頭長嘯一聲,他是我兒子,是我兒子,是,我,的,兒,子,呀!
多走了五十步,她還是回到小同身前,緩緩地拉起他肥大的手,喃喃自語道:「回家吧!先回家再說……」
坐上往彰化的公路班車,她告訴自己,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買份報紙,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