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劇「行頭」(服飾)之美,是古今中外舞台藝術表現之極品。除了製作精美、色澤妍麗,它的式樣、圖案、顏色,都隱含了不同的象徵意義,每件配飾並有助舞的功能。行頭的穿戴是學問,收藏裝箱也有規矩,還有製冠、紮鞋、做戲服的老師傅們,更是中國傳統手工藝的承傳者。
在現代化工商業社會裡,電影、電視等新興娛樂活動興起,使得一度深入中國人生活的傳統國劇盛況難再。許多人不免擔心:新的一代不懂國劇,他們對國劇的唱腔、做表、行頭、切末、文武場……都不瞭解,不瞭解自然難以產生感情,而沒有感情,恐怕就無心負起傳揚綿延的責任。於是有人開始嘗試減少唱腔、增加口白,並以多彩多姿的佈景道具來吸引年輕觀眾,激烈的爭議,也就由此而起。
四月間,法國荒謬劇大師尤乃斯柯訪華,他在觀賞傳統國劇演出後驚嘆不已,他說:「傳統永不會過時,經過千百年錘煉出的優美,將亙古而常新。」大師的談話發人深省,試想:為使新的一代認識傳統藝術,「看得懂」國劇,難道只有「改變」一途?前文化大學戲劇系主任張大夏拿傳統書法作比方,他說:「總不能因為大家看不懂草書,就一律改寫楷書。我們應該慢慢教大家欣賞、領大家入門。」
紮靠後的武生,舞將起來旌旗飄飄、氣概威武。(曉陽)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舊小說中,凡從事表演工作者,帶著跑碼頭的演出用具,就叫做「行頭」。舊時戲班的戲箱,便沿用了這個名詞。戲箱裡,包括有戲裝、盔頭、靴鞋、口面(髯鬚)、切末(道具)、把子(武器……)等,都可算做行頭,但是目前一般人所習稱的「行頭」,則多指演員身上的衣冠靴鞋而言。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鑼鼓敲起,初次看戲的人,即使聽不懂唱腔,也不免對角色們穿戴豪華、色彩繽紛的行頭,看得眼花撩亂,嘆為觀止。因為那些衣蟒裙帔、帽盔巾冠……,製作之豪華精緻,配色之亮麗和諧,確是龍翔鳳舞,栩栩如生。其構想之巧、圖案之美,不遜於一幅名畫;繡工之精細,更是中國工藝之極品。
行家看戲,不但能領會盪氣迴腸的唱腔,婀娜多姿的身段,對於行頭亦是暸若指掌。倘若演員穿戴稍有出入,一望即知,難免喝個倒彩以資警惕。這是因為國劇的行頭,除了賞心悅目的視覺效果外,每一種服裝的顏色、式樣、圖案,甚至每一件小配飾,都有它特殊的象徵意義與合舞功能,絲毫誤謬不得。
這是穆桂英的扮相,頭戴「七星額子」,身穿女紅靠,也紮靠旗。(曉陽)
因襲古代舞衣的設計
老戲迷懂行頭,老演員也知穿戴,但他們大多是憑經驗沿襲舊制,往往知其然卻不知所以然。歷來對於國劇戲劇原理做深入學術研究的,唯已故國劇大師齊如山一人而已。根據他的考證,中國戲劇完備於明代,故國劇服裝是參考明代服制,並因襲古代歌舞隊的舞衣所設計。主要作用,一是美觀,一是有助於身段舞蹈。
「齊老曾說國劇『有聲皆歌,無動不舞』,既然以歌舞為重心,所以戲服簡單來說,就是好看的舞衣。」齊大師的入門弟子張大夏教授說。他並表示,平劇演出講究戲服的美觀,除了要令觀眾看來賞心悅目之外,也隱含有中國人「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內歛美感,「比方說,『鴻鸞禧』中的莫稽,是一個貧困潦倒的書生,按說他倒在金玉奴門外時,理當衣衫襤褸不堪,但在舞台上出現一件破衣裳實在不好看,於是安排莫稽穿一件黑綢衣,上面綴滿許多布塊,寓有『補釘』之意。這種衣服有特別的名稱叫做『富貴衣』,凡穿這衣的角色後來必定發達。」
「再拿『武家坡』的王寶釧來說,苦守寒窯十八年的中年婦人,想必是滿面風霜、貧窮困苦,於是她穿了一件黑衣,但這樣又顯得太單調,所以頭上要紮個嬌月藍的頭巾,一直垂到胸前。這樣一來,不但舞台上顏色鮮亮許多,觀眾也一望即知她貧窮的背景。」
穆柯寨」中的楊延昭與焦贊。由於前者是性情溫和忠貞的文官,因此戴「方翅紗帽」,著白蟒;而後者為魯莽急躁的武將,便紮黑靠。(曉陽)
每件配飾都有合舞的功能
至於有助於舞蹈的說法,張教授表示,行頭每一件配飾、每一樣裁剪,都是為舞蹈設計的。「拿『水袖』來說吧!別小看袖子上拖出的這一塊布,只要輕輕一抖,可以就劇中人不同的身份、性格、心情、處境……作出各種舞姿身段。運用之妙,不但增加柔和的美感、烘托唱腔做表,有時還有暗示文武場的作用。」
「又如『紮靠旗』,乍看之下似乎不合理,將軍上陣背著十幾斤重的四面大旗,如何能攻戰?實則不然,演員紮上靠旗,威風凜凜不說,開打之後,旌旗飄飄,又有一番攻戰激烈的氣氛。」
不僅是衣服,盔冠靴鞋也都有助舞的功能。盔冠上滿綴珠翠絨球,有時還插上翎毛雉尾,張教授說:「武戲中表演掏翎子身段時,好幾尺長的翎子,靠頭部控制,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這得有真功夫!至於頭冠上的珠翠絨球,在演員表現極怒或極懼時,就有助舞的功能了!」張教授解釋,演員在戲台上演出極怒顫抖的表情,臉部再生動逼真,遠處的觀眾也看不清楚,但有了冠上的珠翠跟著抖動,這個做表不但非常生動,還帶「答答答答」的聲效,怒的心情就表現得淋漓盡致。
「還有盔冠兩沿垂下的穗子也妙用無窮」,張教授說:「國劇講究無動不舞,連『看』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都馬虎不得,如果直著眼瞧,會被譏作『呆看』。比方『拾玉鐲』裡,傅朋要看正在餵雞的孫玉姣,他一定先將頭偏向另一邊,一手挑起帽穗,然後才慢慢回過頭來瞧定,於是『舞』的效果就產生了。」
至於靴鞋的舞蹈功能,更顯而易見,「因為它本身就是舞鞋呀!像旦角踩『蹻』扮成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婀娜多姿,有人比成中國的芭蕾舞鞋哩!」
從黑褶子、藍綢巾的穿戴,可知是貧家婦女的打扮。(曉陽)
非寫實——不分朝代、地域和季節
許多人對平劇戲服產生疑惑:國劇演的都是古代的故事,我國代代都有不同的服制,但在國劇中,不但唐人宋人穿戴一般,就連胡元、滿清也無二致,豈不貽笑大方?
張教授表示,國劇戲服除了美觀、合舞兩個特性之外,還有一項重要的精神——含蓄、抽象,也就是「非寫實」。他以為,國劇將語言歌唱化,本不是真實語言;動作舞蹈化,也非真實動作。因此,服裝也依此原則,不分朝代、地域,也不分季節。「這和用馬鞭表示馬,以船槳代替船是同樣的道理,都是直指內心,表現一個『共相』。國劇的戲服,是以式樣、顏色、圖案……,象徵演員的身份、性格和年齡。」張教授說:「總之,將戲服比做舞衣來看就對了。由於每個角色性格不同,動作的溫和劇烈、安閒浮躁也必然有異,於是就有各種不同舞衣來配合演員的舞式,使得舞台效果更完美。」
就服裝的樣式來說,性情較溫和的文人,上朝大典著「蟒」,這是最正式的服裝;平常會客辦公穿「帔」;閒暇則穿「褶子」。這三種服裝,「蟒」是圓領的大襟帶水袖,長及足,以金銀彩線繡上團龍、雲龍、正龍,下襬再繡海水的正式官服。另外兩種都是質軟線條柔和的服式。武將在操閱大典也穿「蟒」,正式上陣打仗則穿「鎧靠」、紮「靠旗」,平常穿「開氅」,偶而交戰則穿「箭衣」,都是粗獷威武、虎虎生風的戰袍。
至於女子,莊重的宦家新婦、皇后、皇妃也著「女蟒」,大家閨秀、富家小姐平日穿軟緞綉花的「女帔」,貧婦、丫環穿「女褶子」,花旦則穿緞子襖褲。
新太祥的趙師傅正裁剪戲服。(曉陽)
圖案、顏色都有象徵意義
服裝上所繡的圖案,也是按著角色的性情精心設計的。除了蟒袍皆繡龍紋外,通常文人的服裝多繡福壽、團花……等純圖案以示雍容莊重。武將的鎧靠、箭衣,繡的是獅虎猛獸,以表勇猛氣概。而書生、小姐們的衣裳,則滿繡折枝花卉、牡丹蘭菊,表現年輕人的俊美。
戲裝的顏色,更是象徵身份性格的重要憑藉。國劇服裝配色大致分正五色(青、黃、赤、白、黑)和間五色(紫、粉、藍、湖、絳)。每一種顏色都有特定的意義,不可穿錯:黃色是皇帝的專用色,但厥功至偉的老將如黃忠,也可穿杏黃色以表尊崇之意。為人耿直、立下戰功的大將穿紅色,如韓世忠;有德的忠臣穿綠色,如關公;性情溫和秀雅者穿白,岳飛便穿白靠;而魯莽急躁、性格剛烈如張飛者,一律穿黑。此外,老人較多著古銅色等較沉暗的顏色,少年人則穿湖、粉……等中間色。
張教授表示,國劇的服式雖然名目繁多、種類龐雜,但大致不出以上這些基本原則。只要原則把握住,鑼鼓敲起,一看戲台上演員的「扮相」,角色的性格、背景、身份、地位也一望即知。
正因為易於明瞭,於是戲迷不但能享受視覺之美,更能細細品味它的歌唱和舞蹈,中國人看戲並非為了知道故事情節(劇本都是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因此才能聽上幾十遍也不膩。
後台箱管使勁為演員紮靠旗。
盔頭、戲鞋亦需精心設計
除了戲服之外,盔頭和戲鞋也是不分朝代、地域和季節的,它們大致是參照唐宋元明各朝服制斟酌而成,與真物大致相同,只是更加華麗而已。
盔頭可粗分二類:硬的叫「盔」,軟的稱「巾」。盔是最莊重的禮帽,只有皇帝、王爵、武官能戴。皇帝戴的盔上嵌珠鳳,兩旁有黃穗,稱作「堂帽」。武官所戴,式樣略同,只在顏色、做工上分別。草寇首領也可戴盔,但稱「草王盔」。此外還有平天冠、九龍冠、帥盔、夫子盔……等,都是不同身份,不同場合,配合不同服飾所配戴的。
「巾」乃是平日戴的便帽,種類樣式極多,有老人巾、文人巾、武生巾、員外巾、報子巾……等,這種便帽不像硬盔有珠子花翎的裝飾,而是精工繡製的緞子軟帽。
比較特別的「鳳冠」,是專為女子在盛大典禮中用的禮帽,只有皇后、王妃、公主及官家小姐能用。冠上滿綴珠翠,少說有十幾隻栩栩如生的鳳鳥圖樣,兩旁有大穗,額前也有小珠穗垂下,製作之精細,據說比起明朝真正的鳳冠,有過之而無不及。
至於靴鞋的樣式較簡單,主要分男靴女靴、男鞋女鞋而已。比較特別的是「蹻鞋」,它以長約三寸、高約八寸的樟木板兩塊為底,上紮布蹻帶,外套綉花蹻鞋,裝成三寸金蓮。踩蹻功夫,非得自幼苦練,不是每個人都能穿的。一般來說,演員穿蟒穿帔時,多穿靴子;穿著平日便衣,則穿鞋居多。而蹻鞋則為花旦、武旦的專用鞋。
官衣上的「譜子」,本可識別官位高低,但在國劇戲服中並未細分。(曉陽)
穿出來得讓祖師爺認識
正因為國劇行頭有不分朝代、地域、季節的特性,戲劇的表達才能更自由。就像單憑動作,就能表現出行船上轎、下馬涉水;單憑做表,就能顯示下雨降雪、水戰火攻。同樣的,一件藍官衣,可以代表任何朝代的七品縣令,一頂相貂也可代表任何朝代的當朝首相。於是,小小戲台之上,演員們打破所有時空限制,盡情將千古風流人物的愛惡恩怨訴說分明。國劇行頭不說明「時代」、只詮釋「性情」的特色,正是中國傳統戲劇「直入內心」的精神,也是極高的藝術境界。
行頭的穿戴,雖沒有明文規定,也不曾公議決裁,但是經過數百年的衍變因襲,大致都已定型。每齣戲、每個角色,都有一定的行頭,梨園中因此有「寧可穿破、不可穿錯」、「穿出來得讓祖師爺認得」的說法。
戲班後台有專管演員穿戴紮扮的專家,稱作「箱管」。他們是演出時後台最忙碌的人,因為每個演員在出場前,都要經由他們裝扮好才可過關。上至盔頭冠帽,下至靴鞋,無一不經過「箱管」的雙手。他們也要從小拜師學習,不但要懂得每齣戲、每個角色的穿戴紮扮,而且粗工、細活都得在行。「不說別的,光是替武生紮靠就是一門大學問。」復興劇校服裝組何金寬老師說:「怎樣紮得恰到好處,使武生上台開打後靠旗不鬆倒,也不致於太緊而影響演員的唱腔作表,這一鬆一緊之間,就各看本事了!」
李玉修的紮鞋工夫好,粗工、細活一手包辦。圖7:演員在後台穿靴。(曉陽)
「富貴衣」列首,有鼓勵之意
顧名思義,「箱管」除了紮扮之外,還得保管這些行頭。通常後台衣箱有:大衣箱(文戲)、二衣箱(武戲)、盔頭箱、旗帳箱與刀槍把子組,有專人各司其職。演員一下場,管盔頭箱的人,就得整理翎子、穗子,萬一有磨損、折傷,要立刻修補歸箱。負責衣箱的人,則忙著將一件件被汗浸透的戲服,一一噴上高粱酒除汗漬,然後才陰乾收箱。穿戴有學問,收箱也有規矩。「大衣箱裏第一件戲服一定是滿綴補釘的富貴衣,盔頭箱第一頂則是漁人戴的草帽圈。這一方面顯示國劇的平民化,一方面也有『將相本無種』的勉勵之意。」何老師說:「這些緞面勾金、又鑲珠翠水鑽的穿戴,是經不起洗的,全要靠穿著的仔細和箱管的維護。過去大陸上戲班的土法子,是在大樟木戲箱裏擺上幾串鞭炮,用火藥來防蟲防潮。如今時代進步了,劇團中多有自動除濕的大衣櫃,保管起來省事得多。」
儘管精緻的戲服由於質佳工細,大多可用上十來年不致褪色毀壞,但許多劇團為了演出的華美,仍不時添製新行頭。如今,這種製冠、紮鞋、做戲服的老行業,都已成為「獨門絕活」。雖是獨家生意,但他們並不恃寵而驕,反而更加兢兢業業。因此劇團中的人一提起製盔的季少山、紮鞋的李玉修、和新太祥戲服行的趙仁夫,都會豎起大姆指說:「好手藝!」
李玉修的紮鞋工夫好,粗工、細活一手包辦。圖7:演員在後台穿靴。
季少山的頭冠是梨園一絕
季師傅一直沒成家,孜孜矻矻地伏案做了卅年的頭冠。
新一輩在臺灣興起的名伶,多戴過他的頭冠,季少山的手藝在梨園也堪稱一絕了。問他那來這麼大的興致和耐心?他摸著光禿禿的腦袋說:「其實我自己也沒料到。」
季師傅年輕時在劇團唱小生,有時戴上那些重又密不通風的頭冠唱戲,直感暈頭轉向。閒時,他就自個兒拿些廢紙盒、破紗窗試著做輕些的胎骨。後來又照著現成的冠盔,摸索著穿珠花、勾瀝粉、裁緞面,做來竟頗有樣子,而且比完全用棉紙一層層糊胎的舊頭盔輕許多,也較通風。
「來到臺灣之後,做頭冠最有名的是王金榮,我沒見過。」季師傅說:「王先生故去的時候,留下一套工具竟託王太太送來給我。那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行業已沒人做了,他們聽說我有興趣,就全送了我。」後來季少山到王先生靈前祭拜一番,算是拜了師傅,此後就用那套工具做到現在。「起頭只是玩玩,後來感覺自己不能不做,如今是真正做出興趣來了。」
製冠的工夫細,沒有相當的耐心可不成。雕紙、搓線、襯骨、刷膠……,一片片地剪、一片片地黏;再用石灰粉和水膠沿邊「勾瀝」,這時要屏氣凝神,氣不急、手不抖,才能均勻;還得懸著腕,比練字要難上幾倍。一顆顆大大小小的珠子,更要小心翼翼拿細鐵絲穿綴,既不能太鬆,也不能拉「死」了。一頂像樣的頭冠,非得個把個月才做得出來。遇上國劇競賽或公演,各劇團紛紛訂製新行頭,季師傅就得眯著眼睛不眠不休地趕幾個月的工。熱鬧一過,可能一張訂單也沒有了,這時候季師傅卻並不歇息。
他還是拿著刻刀,鎮日伏在案前雕紙、裁緞,他說他要做一頂自認最細緻、最美的鳳冠,而這一頂將是不賣的,季師傅說:「只是留給自己看看。」
演員在後台穿靴。(曉陽)
子承父業,深具使命感
比起季師傅自個兒悶頭摸索,紮戲鞋的李玉修要幸運得多。因為他有一位替梅蘭芳紮過戲鞋的父親,將一手絕活如數傳給他。而且戲鞋的需要量比頭冠大得多,生意很不錯。但幾個月前,李玉修卻差點關門不幹了。
「五月份,辦完父親的喪事,我坐在他老人家天天紮鞋的鐵皮板凳上,這小板凳甚至被他坐凹成一個洞。看著滿屋子堆放的戲鞋和鞋樣,我真覺得造化弄人!」李玉修神色黯然地說:「父親做了一輩子的鞋,最後臥病在床,還頻頻教給我矮個子演員的特製墊底鞋怎麼做法——這樣一個敬業的紮鞋人,竟死於兩腿的骨癌。我覺得父親似乎什麼也沒留下,就死在鞋堆裏了。我變得很害怕,甚至有些恨這些鞋子。」
當時,李玉修關上店門,開始整理父親的遺物——包括那些未完成的戲鞋和工具。收著收著,他忽然看到一本筆記本,裏面密密蔴蔴地記滿了各種戲鞋的材料、做法和竅門,大部分是李玉修已經學會的,下面署的日期是今年的舊曆年。「說也奇怪,那時候父親還沒有發病的跡象,難道是當時他心中已經有數,深怕我學不完全、記不真切,就趁著過年休息時筆記下來。」李玉修翻著筆記本,看到桌前堆滿的訂單,又想到劇團朋友的鼓勵,第二天竟然將保險公司的職務辭去,專心在家紮戲鞋了。
李玉修紮鞋的功夫,是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的。跟著父親做了廿幾年的鞋,他有個本領,臺灣名伶的鞋碼尺寸,全記在腦子裡,只消一通電話,就可做出保證合腳的鞋。
他也試過用新的方法和材料做鞋。比方說,用尼龍線代替豬鬃,用塑膠底代替傳統以一張張燈草紙壓成的鞋底……等,但李玉修總認為,傳統材料和做法雖然花時間、費精神,卻最牢靠。「軟木太飄,木頭太死,塑膠太滯,用來做鞋底會使演員的身段大打折扣」,李玉修說:「穿雙不合適的鞋走路都彆扭,何況是在台上耍功夫?紮鞋這工作,絲毫偷懶不得的!」雖然他年紀還輕,如今已有了這樣的使命感。
薄底繡花彩鞋與厚底靴。(曉陽)
改良車綉,戲服仍極精美
新太祥的趙師傅原是做福州戲服的。日據時代,一切戲劇活動被禁止,他只好改行做生意。光復之後,平劇在臺灣盛行起來,他就在上海、台北之間專辦戲服買賣,生意不錯。由於自己原本也做過戲服,因此對過手的一件件精工繡製的行頭,愛不忍釋,遂把它們的圖樣和配色記了下來。
民國卅七年底,顧正秋、張正芬、胡少安、李金棠、周金福……等名角由上海應邀來台,在當時的永樂戲院登場,趙仁夫大大開了眼界。「我還記得第一天顧正秋唱的是玉堂春的起解會審,後來還有武家坡、大登殿、四郎探母……,別人顧著聽戲,我卻忙著畫圖樣、記顏色,還拚命設法混到後台看個仔細,問得明白。」
沒料到檔期還沒滿,上海即告淪陷。劇團不得不留在臺灣,趙仁夫從此也沒法到上海辦貨,就決定自己開店做戲服。他聽戲就畫,逢人就問,不久當真在永樂戲院對面開了戲服店。卅幾年下來,當時的同行幾乎都紛紛改行做旗袍、洋裝,只有半路出家的趙師傅卻堅持下來,執守著這門生意。
幾十年了,雖然從不懊悔,但趙師傅也有許多慨嘆。「時代進步啦!如今一切講求快速、方便,一針一線的慢功夫,沒幾個人肯花嘍!」趙師傅說:「任何一套戲服,大片大片的緞面上,幾乎都要繡滿圖案,還得勾金盤銀,如今實在難找這樣多的綉花人才。而且一件戲服,光是手工綉花,可能就要繡上個把個月,新太祥一家無法應付這麼多劇團和業餘票房的需要。」廿年前的戲服是全手工繡製的;十幾年前,多半加了車綉,改成半手工。
「我從十幾年前開始研究車綉。車綉速度快,繡出來的東西比手工更縝密,只是較厚滯呆板。我試著破開絲線,用更細的色線,再加些技巧,彌補這個缺點。後來我訓練了一批年輕人,用我的方法做車綉,現在的成品還讓人滿意。」
和其他古老的技藝一樣,國劇行頭的製作,也面對了後繼無人的難題。過去師徒相傳、終身鑽研的學藝方式,已難在現代社會裏存在。師傅們自己的孩子,也都各自求學、就業,未能繼承衣缽。國立復興劇校長劉伯祺有心延續這些手藝,從去年起,特別在劇校中開設專門課程,延請這些師傅去授課。如此一來,劇校中對手工藝有興趣、嗓子較弱或不幸倒嗆的學生們多了一條出路,也使這項傳統手藝,得以傳承下去。
薄底繡花彩鞋與厚底靴。
我們有比杭綢、翠鳥更珍貴的東西
有不少平劇界人士喜歡撫今感昔、懷念過去——「從前杭州的軟緞多美,絲線潤澤,沒有浮光紮眼!」「那頭冠上的『點翠』可是功夫,一隻翠鳥只有八根羽毛可用,而且還是一絲一絲黏上去的!」……對於這些說法,張大夏教授不以為然,認為那多半是戀舊懷鄉的心態。「其實目前臺灣製的行頭未必比過去差。蠶絲、翠鳥毛,是地方性的特產,如果有,當然應該採用;如果沒有產,也不必強求。現代產品的效果不見得就差。」談到這裡,張教授感慨地說:「現在大陸上或許還有這些精緻的東西,也保存了一些傳統的技藝,但那是把匠人和伶人以超越常情的方式管理和訓練出來的。不少大陸上的平劇演員,穿戴了精美的行頭,到國外演出新編的武戲,確實神乎其技,像特技表演一樣,可以想見那些年輕演員受過怎樣嚴苛的訓練。但是,光有外表是沒有用的,純熟的功夫和眩麗的行頭,怎麼看還是少了國劇『雍容平和』的神韻。有演技,卻沒有感情;是技術,卻不是藝術!在這種體認下來看,再精緻的杭綢、點翠,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是的,在我們的國劇戲台上,有比杭綢、翠鳥更美麗的東西——那是擎傳傳統的一顆摯心,和雍容平和的人間情感。
這就是假扮「三寸金蓮」的鞋。(曉陽)
穿旗衣時搭配的「旗鞋。(曉陽)
季師傅精心製作的鳳冠和紫金冠。
戴盔之前要先「勒頭」。這根「水紗」的作用是固定頭盔,也藉此修整臉型。(曉陽)
季師傅精心製作的鳳冠和紫金冠。(曉陽)
「勾瀝」是制頭盔的重要技術之一。
這種頭冠叫做「硬紮巾」。(曉陽)
薛平貴以西涼王的身份回鄉,因此戴上帝王行路時所戴的「韃帽」。(曉陽)
焦贊與孟良一樣,戴的是「大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