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社會達爾文主義傾向的工商人、永不放棄向上竄升的上班族、退休的將軍、疑心太太外遇的男人、瀆職圖利最後潛逃國外的保險公司職員、淪落風塵的女子、美國商務律師、趨奉大眾的偽鄉土藝術家,……這是一群新台北人的抽樣,他們之間在過去和現在其實有很多相當密切的關聯,事實上卻是在每個人都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在一棟現代化的十二層過著疏離的生活。
作者對現代台北的生活及話題反應極快,處在這棟公寓裡的人也就不只是某個公寓的生活,而是新台北人,或者是現代人的生活了。作者用「富而好禮」出發,英文名字卻落實在Fortune的公寓名字「富禮」開始,結尾用充足的陽光、林蔭大道、公園綠地,到超級市場買菜的明豔婦女,就近步行上學的孩童等美麗視景來包裝,勿寧是嘲弄之極了,事實上敘述者設定在一個莫須有的導遊身上,而這個導遊事實上又是無所不知的上帝,更加強了整篇嘲謔的意味。
作者運用文字簡潔,轉場快速流暢,使這篇小說充滿強烈的映象感。
民國四十六年出生,卅歲不到的張大春,目前已顯示出他做為一個真正作家的條件了,那就是敏銳的觀察力、優秀的文字技巧以及旺盛的創作精神。
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畢業的張大春,一年前服完預官役退伍後,即從事專業寫作,發表了多篇短篇小說,如「走路人」、「透明人」、「姜婆鬥鬼」、「印巴茲共和國實錄」等,「公寓導遊」發表在七十五年七月號的「聯合文學」。
依照他無往不利的經驗判斷:
那個婦人的丈夫不是海員就是醫生,而她則是初次到地下舞廳來碰碰運氣,或者驗證一下自己還有多少殘存魅力的怨婦。
他就著音樂獨舞到她面前,作勢邀約。對方顫抖著紅唇牙關和一隻小腿,便任他帶著繞了兩圈。
各位千萬不要期待從我這裡聽到什麼故事,我只是個導遊而已。
感謝各位百忙之中抽空來參加我們的活動,而放棄了那些可能很有趣、很有意義、很值得回味的旅行——譬如說:北海道雪の祭、好望角看哈雷、奈洛比野生動物巡禮或者古羅馬探訪等等。
我們所安排的節目卻非常簡單,各位要參觀的只是一幢極其普通的十二層樓公寓。公寓南側近頂處的牆上有兩排黑漆銅質大字,寫著:「富禮大廈Fortune Building」;是大廈的名字。負責設計和監造這幢大廈的范揚帆總工程師此刻住在十二樓A座,他臥室的床頭正頂著牆外那「富」字的寶蓋。老實說:他並不滿意「富禮」的英文命名,可是又實在想不出:那個英文單字能兼含「富而好禮」的意思?又可以貼切「富禮」的發音。他的妻子林南施女士曾經是大學英文系的系花,一度替他出主意,給大廈起了個「Fully Building」的名字。范揚帆不同意,他認為聽起來「笨笨的」,念不好成了「Foolish」。
富禮大廈落成一年之後,林南施還記得她丈夫拒絕「Fully」這個字的時候嘴角往下撇了撇的表情。那個表情讓林南施第一次產生被輕視的感覺。她相信打從那個時候起,范揚帆就開始遠離她了。於是,當一年後一個初夏傍晚她從附近超級市場步行回家的途中,忽然抬頭看見「Fortune Building」的字樣,登時有一種強烈的憤懣、不祥之感,認為這大廈是一個疏離的象徵。
其實一旦我們開始認識這幢大廈的每一個成員,就會發現他們之間有多麼地親密了。
首先,我們必須認識一下底樓櫃台後面這位大廈管理員關佑開先生。他曾經是某軍校的中校教官,退伍後在北部地區各工廠、工地、倉庫擔任警衛。富禮大廈還在施工的階段,他就睡在樣品屋後頭的一間夾板房裡。每天和監工、營造商、顧客等人輪班巡視整幢大廈的發育情形。他通常在夜間值勤,曾經數度趕走附近一些來竊取彩色磁磚或隔音板的國中生小賊。所以關佑開先生對落成後的公寓有一分獨特、濃郁而得意的感情。這分感情使他在初面對公寓住戶的三個月裡有些不自在,他一直覺得這些人掠奪或侵略了他的什麼,以致時常不經意地顯露出一絲敵意。每當目送人們出入電梯的那一刻,他就情不自禁地哼著被辣椒麻痺的鼻子想:從前他每天晚上都在那電梯的位置撒上幾泡酒氣蒸騰的小便,這些住戶現在全踩在他關佑開的尿裡。住戶偶爾也覺察到關管理員的敵意,但是沒有人在乎。七樓A座的魏太太說得好:「管理員就該這樣,就是要兇一點,我們才住得安穩。」
魏太太教導她的一對子女在進出公寓大廳時一定要高聲喊:「關伯伯。」不出兩個禮拜,公寓裡的一百零八個兒童和青少年都紛紛起而效法。關佑開從而品嘗到身為慈祥長者的悲憫滋味,也再一度回味起軍旅生涯中無時不與的尊榮。一段時日以後,他已完全忘記小便的事,並且經常主動去換洗電梯裡的圈毛地毯,搓洗地毯的工作單調又乏味,不過關佑開多年來歷經各種單調乏味的事,倒也十分適應。他總在反覆搓揉起滿手泡沫的時候想一些美好的東西。比方說:那個住在八樓B座的單身女郎易婉君有一雙高聳的乳房和豐腴的屁股。
易婉君當然不知道這些。她慣於在午夜前後洗澡,把全身上下打滿肥皂沫。碰巧的話,她打肥皂的同時關佑開正在搓地毯,如此而已。她很少去在意富禮大廈的任何事物。除了偶爾在電梯裡感受到兩隻色瞇瞇的眼睛的凝視,易婉君幾乎不覺得公寓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每當她的同事、同學或親人問起:「你住的地方怎麼樣?還好吧?」她總要眨巴眨巴眼睛,想想,然後說:「沒什麼,反正是住嘛。不過好像有一個色狼,住樓上的。」她從沒正眼瞧過那個色狼。
那個「色狼」住在十一樓D座,叫林秉宏,是一家貿易公司的經理。林秉宏並不知道:易婉君所有的同事、同學和親人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鬨傳著:「小婉家的樓上有一個色狼。」他更不像關佑開一樣,對易婉君有什麼特殊的企圖,不過他確實覺得這位八樓的鄰居有一些面善。
事實上林秉宏和易婉君都忘了:當他們還在讀高中的時候,男女兩校合辦過一次郊遊。他們曾經牽手爬過一段艱險的山路。易婉君後來對林秉宏說:「謝謝。」那是打從林秉宏變聲以來第一次和異性朋友的交談,很是興奮。假期結束後他告訴班上的小公雞們:「我把到一管馬子!」這個謊言不斷地維持、擴大了一個學期之久,膨脹到最後的結果是:「我帶她到體育場的看台去做了,沒什麼嘛。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的。」在易婉君那方面,幻想和謊言以截然不同的姿勢上演著。她在假期結束後帶著困惑無助的神色對同學宣佈:陪她走過一段山路的那個男生每天寫情書給她,害她煩死了。「我只好告訴他,要專心讀書,考一所好大學。」她幽幽然說:「以後有緣再見了。」
林秉宏確實是個用功的學生,即使畢業之後這麼些年,結了婚,生了孩子,幹上了經理,仍舊維持著夜讀的習慣。他書房的台燈一向是全公寓最後熄滅的。午夜兩點,他闔上那本艾柯卡的「反敗為勝」,起身到窗前眺望整個富禮大廈的中庭(有時候會看見關佑開拎著手電筒出來晾地毯)。然後他就慢吞吞地走回臥房,慢吞吞地脫衣服、上床,在林太太身旁尚未佔據的一塊空間躺好,嘆一口氣。
即使林太太當時十分清醒,她也不會明白林秉宏有什麼氣好嘆的?或許她會說出來:「你有什麼氣好嘆的?」林秉宏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有什麼氣好嘆的?可是他上床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有這麼莫名其妙。他的失眠也一樣莫名其妙。他每天都會和妻子說:「今天累得像狗一樣。」可是今天和昨天或者明天後天註定一樣的是他睡不著。他已經一整年沒睡過覺了。他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事業嗎?忙得很,也例行得很、穩定得很。婚姻和家庭也一樣。他曾經翻遍市面上各種有關大眾心理學的暢銷書,想找出自己失眠的問題出在那裡。書上說他焦慮;他否認,因為他的生活裡沒有值得焦慮的事件。書上說他刻板;他否認,因為他有豐富的精力和財力從事休閒生活:種花、品茶、看藝術季表演以及分析國際局勢。書上說他不滿現況;他否認,因為妻子賢慧持家、兒女聰明乖巧,職務高尚,業務有發展。書上說他缺乏刺激;他也悄悄地否認,因為他還有一個到兩個可以固定、也可以不固定的親密女友,互相無牽無掛地取悅每個禮拜二或禮拜五的午後。書上說的一切他都有充分否認的理由。每當他和那些心理分析或社會分析的權威著作抗戰獲勝的一刻到來,天就差不多亮了。
林秉宏換上晨跑鞋的時候往往會預測自己下樓、跑步、拿報紙、上樓的過程中可能會遇到什麼人。他很少猜錯。公寓裡時興晨跑的就那麼幾個:四樓B座的退役少將梁隆潤、六樓A座的美國商務律師詹姆斯.詹寧斯、九樓C座的茶莊老闆劉志仁和十二樓D座的畫家管滌凡。林秉宏和所有的這些人一樣,彼此都只認得臉孔,其餘一無所知。他們在路上碰到面,會相互頷首致答禮貌。但是沒有人會跑一樣的路線。
梁隆潤一向直奔國父紀念館。他在那裡認識了一個跳土風舞的中年寡婦。倆人除了扶腰搭手轉圓圈之外什麼也不做。為此梁隆潤有些惱恨自己割除攝護腺的手術做早了。可是純跳舞並沒有妨礙這兩個人各自重新投入少年時代試探戀人心意的情懷——僅止於試探而已;梁隆潤偶爾會捏捏對方的虎口,擦碰她的腰肢。對方不時也來踩踩他的腳趾(使他出汗發癢的香港腳得著短暫的、快意酣暢的疼痛)。他知道她早年死了丈夫,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她現在住在女兒女婿家。她則明白他的妻子尚稱健在,一家三代歡樂同堂。兩方面的瞭解真實而坦誠,對於他們私心傾慕的情愫沒有助力也沒有阻力。他們樂於分享每一個晴日清晨的卅分鐘,現實的一切在那卅分鐘裡死滅。在重返青春的幻想裡,雙方都沒有注意一個小小的細節——她的一個兒子也住在富禮大廈的公寓裡,曾經有一次夜飲醉歸,吵醒了半座大廈的住戶。那天晚上梁隆潤一馬當先,衝下樓來,拎起醉鬼的領帶和腰帶,把他摔到中庭的噴水池裡去。寡婦的醉鬼兒子掙扎餘勇,爬出水池,可是手軟腳軟地回不了手。梁隆潤雙掌反插在腰際,巨大的影子遮住對方的視線和身體,厲聲罵道:「操你娘!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第二天一大早,他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向舞伴抱怨:現在的年輕人道德淪喪、是非不明。她不住地點頭附和著說:「可不是嘛!什麼都不比從前了。現在的人一點教養都沒有。」這一個清早梁隆潤的體力有些不繼,跳完兩支蘇格蘭方塊舞就頭昏腦脹,回程只好搭計程車。他在離公寓還有一百公尺的轉角下車,撐著精神喘著氣,跑完最後一段健康之路。進門的時候他沒搭理關佑開的:「將軍早!」便一頭栽進電梯裡。裡面站著六樓A座的美商律師J. J和他昨晚從Fisherman Pub 釣來的小妞蘇珊。蘇珊是不折不扣的中國人。她的爸爸如果知道她染黃了頭髮依偎在老外毛茸茸的臂彎裡,一定會越獄出來親手掐死她。蘇珊從一開始混跡酒館就明白這一點,每回她和外國男友在一起總不免會撞見像梁隆潤這一類父執輩的人既仇恨又輕蔑的眼光。於是她照例加緊嚼著口香糖,翻起白眼抬頭瞪視電梯樓層指示燈的數字。梁隆潤越發不能忍受蘇珊這種挾洋以自重的態度,一陣氣血湧動,喉頭顫抖,呼嚕叭噠朝關佑開剛洗過的圈毛地毯吐了一口濃痰。J. J 皺眉目送吐痰的野蠻老頭走出電梯,搖了搖頭。蘇珊也搖頭。J. J 說:「Chinese really have a bunch of spit.」蘇珊說:「Yea, sure. They are all the same.」她掠一下髮梢,在轉瞬間徹底忘記世界上出現過梁隆潤這麼一個人。可是,如果她了解真相的話,她應該會一輩子記得:梁隆潤並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糟老頭兒——當初她爸爸盜賣軍品(黃豆和汽油)的案子發了,堅持將之移送軍法處的就是這位梁將軍。如果不是梁某人,蘇珊一定還是個滿頭烏亮秀髮,舉止溫馴矜持的典型中國少女,也不會對代表中國人老舊觀念和頑固傳統的dirty old man 有那麼客觀的見解了。「I hate them, you know.」蘇珊把口香糖扔在地毯上:「They are trash.」
關佑開在三天以後發現了口香糖渣,它已經變得又黑又硬,和圈毛牢固地結合成一個整體。他首先懷疑是五樓D座吳寶明家那一對調皮搗蛋的雙胞胎搞的鬼。雙胞胎一向喜歡和他開玩笑;一個說:「關伯伯好!」另一個就接著說:「小朋友好。」兩個小鬼也從來不讓他分清楚:那一個是小寶?那一個是小明?他趴在地上用小刀片刮除口香糖渣的時候更加強烈地感覺到老來遭受愚弄的羞辱,不禁連聲嘆息。這一幕被剛剛晨跑回來的畫家管滌凡看見,忍不住脫口贊道:「太美了!」管滌凡環臂抱胸,大拇指揉擦著下巴頦上的鬍鬚,被突如其來的靈感感動得有些泫然。他花了十分鐘的時間觀賞關佑開慇勤割理的動作,看著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汗珠滑過他層層起伏的頰邊皺紋,迅即滾落,被致密的地毯吸收淨盡。
管滌凡興奮地跑上樓梯,回到十二樓D座的畫室,打開拍紙簿,開始作草稿。直到接近黃昏的時刻,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捧著第五十三張草稿紙,面對落地窗外的夕陽唱起歌來。紙上是一個和關佑開長得極像的老人(或許還要老些、瘦些),正在一汪田水裡插秧,汗水滴落田水所引起的漣漪映照著老人臉上的皺紋。管滌凡揉著鬍子,繞室慢跑,一邊更大聲地唱:「透早就出門,天色漸漸光,有時踏水車……」循著近兩年畫壇流行的趨勢來看,這張畫鐵定能在全省美展中脫穎而出,贏取大獎。他太清楚這一點了。
此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管滌凡經常到樓下和關佑開聊天,聽他抱怨管理員的福利微薄、工作繁重。既要擔心門戶,又怕得罪訪客,他的「老長官」梁將軍最近就不只一次地告訴他:「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混近『富禮』來。」「可是,您給評評理——」關佑開說:「妓女臉上又沒寫著字,這年頭兒誰分得出那一個女人是賣的?那一個女人不是賣的啊?」管滌凡只管點頭,他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他正在十分專注地觀察關佑開左頰筋肉跳動時光影的變化。真正注意到關佑開談話的卻是剛從外面回來、一臉倦容的易婉君。她以為關佑開已經窺知了她每遇一、三、五晚上在金大姊那裡兼差的秘密,立刻嚇得低頭疾行。結果按錯了電鈕,電梯帶她直上十二樓。門一開,她跌跌撞撞地往B座走去,慌忙間掏出鑰匙狠狠往鎖眼裡一插,扭轉了半天,只急出一頭汗水,猛抬眼才發現走錯了樓數。
這本來只是一個非常無關緊要的小插曲。易婉君埋怨兩聲倒楣,轉身下樓回家,馬上放一盆熱騰騰的洗澡水,不過是比平常提前三個小時往身上打肥皂而已。可是十二樓B座屋裡的情況卻完全不同了。
獨居在十二樓B座的齊老太太絕對沒有想到門外只是一位羞急交加的弱女子,她首先想到的是電視新聞剛報導過的幾個槍擊要犯,當下癱了手腳。一翻身跳將起來,把一排沉重的沙發全速向屋門推去。途中齊老太太的小腳勾住一條電線,電線絆倒茶几,茶几上一碗滾燙的鐵觀音「砰」的一聲跌碎在紫紅色的羅馬磁磚上(如果不是這個牌子的磁磚配上正好八分滿的沸水熱茶,那聲音絕不會和電視民初劇中的盒子砲如此相像),齊老太太確信門外的惡客已經開槍了。她一手梧住心口,一手扶著沙發,突然感覺到一陣天眩地轉。在下一秒鐘裡,她瞥見十尺以外牆角的電話機和千哩以外的兒子、媳婦——這一切都飄浮起來,向一個無限廣漠的空間之外倒退。她滑倒在地磚上的最後一瞥投向自己皺縮如雞爪般的手按在一灘紅灩灩的水中,她分不清那是血還是茶還是地磚的顏色,便輕輕喚了聲兒子的名字。
齊老太太心臟病猝發的事絲毫沒有驚動公寓裡的其他人。九樓C座專賣上等鐵觀音的茶莊老闆劉志仁在八個半鐘頭以後照常出門晨跑,一路上輕輕捶著在冷氣房裡悶了一夜的胸腔,並且以渾厚濃磁的聲音打數:「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即使回程進了電梯也不肯放鬆。七樓A座的魏太太和他同乘一班電梯,深怕手裡的豆漿被他震灑了,以致印象深刻,一進家門就跟丈夫魏丹誠說:「我們樓上住著個泰山。」魏丹誠聽著很覺不是滋味兒,清晨的興致都給掃盡了——他在這一整天裡一共撥了十一通電話回家查勤,問魏太太在做什麼。打到第八通上魏太太乾脆說:「我在接電話。」魏丹誠只好藉口叫魏太太幫他買一包胃藥,附帶說:「——如果你不忙的話。我是怕我自己會忘記。」第九、十兩通電話打回家時,魏太太還在西藥房,最後一通終於讓魏太太接到了,魏丹誠破口大罵:「你死到那裡去了?」魏太太二話不說,摔上話筒,恨恨地罵了聲:「無聊。」魏丹誠卻堅信他老婆一定和樓上無論那一個泰山搭上了。他氣呼呼地衝出辦公室,衝進公寓,衝回家,和魏太太展開了一場長達兩小時又廿七分鐘的熱戰。雙方吵到第兩小時又十五分鐘的時候,魏丹誠提起魏太太教孩子們喊管理員「關伯伯」的事。「他老得都可以做我爸爸了,你為什麼要讓小孩子叫他『伯伯』?叫『爺爺』不是很合適嗎?你為什麼要讓小孩子叫他『伯伯』,他跟你什麼關係?」魏丹誠上下撫摸著隱隱作痛的胃,懷疑這一氣又加速了身體裡潛伏的癌細胞運動的速度,當下惱恨地跌躺在搖椅裡,順手揮掉一隻花瓶。但是他打定主意不要主動提出泰山的事。魏太太反正慣了,也不搭腔,邁步閃開地上的花瓶碎片,過去打開電視看「一代女皇」,順便把電視機上的胃藥扔給魏丹誠。魏丹誠仔細檢查一下藥包上的封口是否完好,才敢拆開,一面吞服一面繼續罵道:「不是我小心眼,你一個女人家總該檢點一點!別以為我一天到晚在外頭做牛做馬的成了睜眼瞎子,我告訴你,你做的什麼事我都再清楚不過!」
從花瓶摔碎的那一刻起,隔壁C座的一對小情侶便停止了嬉戲。女主人黃曉玲搶先用食指捺在唇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她的男友朱國棟一面點菸一面說:「又吵啦?」黃曉玲點點頭,繼續傾聽了一陣。朱國棟吐出兩個菸圈兒,說:「結了婚還不就是這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看他們那一天安靜過?」黃曉玲雖然仍舊微歪著頭,支頤側耳,可是她已經對隔壁魏丹誠神經質的尖厲嗓音充耳不聞了。她開始揣摩朱國棟話裡的意思。片刻之後,她判定他是在暗示:倆人結婚之後不可能有什麼善終的。換言之:朱國棟是沒有和她結婚的誠意的。偏巧這時朱國棟的一隻大手從被單底下竄了過來,激得黃曉玲烈性大起,一巴掌揮開他,說:「要安靜就不要打砲!」
他們沒有像魏家夫婦那樣吵開。朱國棟曉得對方的脾氣,悻悻然下床、穿衣、出門。在街上閒繞一陣,最後決定到「黛安娜」去跳它一個痛快。(路上他聽見一個散步的男人一邊走、一邊嘆氣,本來想叫著那人一塊兒的,又覺得無聊之極,轉念就作罷了。不過就算朱國棟真的約了那嘆氣的傢伙,對方也不會去——他正在為一夜又一夜永無休止、又查無實因的失眠而沮喪得一塌糊塗。)朱國棟一進舞廳就盯上了一個卅五歲左右、衣著鮮麗,可是神色棲惶的婦人。依照他無往不利的經驗判斷:那個婦人的丈夫不是海員就是醫生,而她則是初次到地下舞廳來碰碰運氣,或驗證一下自己還有多少殘存魅力的怨婦。他就著音樂獨舞到她面前,作勢邀約。對方顫抖著紅唇牙關和一雙小腿便任他帶著繞了兩圈。朱國棟估量著就是這麼回事了,一把給攬住,又磨蹭又頂撞起來。卻不料過不了一會兒,那婦人推開朱國棟,格登登踩著細高跟鞋搶出舞池,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林南施只覺得一陣又一陣的噁心湧上喉頭,她飛快地開著那輛BMW五二○I,闖了六個紅燈,壓死一隻倒楣的狐狸狗。好容易回到富禮大廈,勉強對關佑開擠出一絲微笑。可是一進屋門,她反而嘔吐不出來了——家裡一片漆黑,表示范揚帆還沒回來,也表示她有理由後悔回來得太早。她鞋也沒脫,和衣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等范揚帆回到家,已經是四十八小時以後了。林南施正端坐在客廳的一角,看一本從她大學畢業以後就沒碰過的「包法利夫人」。范揚帆隨口說起他臨時到台中工地去視察,打過電話沒人接……諸如此類的三言兩語,最後像是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似地提高了嗓門說:「欵!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
其實D座的管滌凡早就聞到這股怪味了。最初怪味使他無法聚精會神地塗抹畫中老農夫正直的鼻樑骨,他懊惱極了。開始像一隻獵狗般地繞室嗅走,扔掉所有囤積在廚房、浴室、儲物間、冰箱、床下和抽屜裡的垃圾。可是怪味仍然揮之不去,長相左右。最後他放棄搜尋發臭物體的念頭,陷入創作者慣常的慵懶沉思之中。幻想那怪味來自畫中老農夫的汗毛。這樣想了一陣之後,管滌凡逐漸相信他的畫不只是一件即將贏取省展大獎的作品,而是一個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生命。「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位農夫。」他自言自語地說:「他住在嘉南平原的一個小鄉村裡,現在正在洗掉腳上的汙泥。」管滌凡一面重新撚起畫筆,在老農夫的鼻翼補上一抹淡淡的、紫紅色的顏料,一面說:「而且他患了鼻竇炎。」
提供這幅插秧圖靈感的關佑開這時正梧著鼻子在公寓門口的街道上清理兩天前被林南施壓死的狗的屍體。狗的主人是十樓C座的保險公司襄理張德充。張德充前一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梧著鼻子跨越快車道,對於橫陳在路上的狗屍視若無睹。他已然忘記他唯一的、親密的寵物朋友離家求偶之後失蹤了七天之久。這兩天以來,佔據張德充整個心思的是他的工作危機——保險公司可能已經發現他和修車廠暗中勾結、虛報車禍損失的秘密。目前他雖然還在各地接洽一些例行的業務,偶爾也到某些個車禍現場去擔任臨時法官,判定肇事責任,以決定理賠事宜等等。可是每當那些肇事者向他低聲下氣地申訴意外事件發生過程的時候,他卻不像以往那樣鎮定、權威和充滿自信了。他的目光閃爍,視線在敗裂的車體和浮誇著哀矜表情的面容之間遊移,腦海中則漂流著自己初入行時爭取顧客的乞憐模樣。他很想讓那些不願白繳保費、又不肯負擔事故責任的顧客明白:其實他也是個卑微的受審者,可是越處在這種卑微的時刻,他越討厭卑微的人。他推想出人們之所以表情哀矜只是為了脫離卑微的困境而已。於是張德充會加倍嚴厲地板起一張長臉,質詢那些人:「如果你事前感覺到剎車不那麼利了,就該早作檢查、早作保養。現在出了事能怪誰?」或者:「你太不小心了!」或者:「你再這樣大意的話會很慘。」他的顧客竟然要聆聽這樣無禮的訓誨,都非常反感。但是張德充毫不警覺,也毫不在乎。在潛密的內心底層,他其實是在訓誨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他既悔恨自己的貪欲,也怨恨自己沒有在遂行貪欲時謹慎從事。
那隻狐狸狗在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壓死的三天以後,張德充終於決定不再踏進保險公司大門一步了。他摘下牆上的七幀壁畫,收拾起所有可以變賣的家俱,寫妥辭呈,把剩餘的名片扔進垃圾桶,換上一套輕便的運動短衫和牛仔褲,撥了個電話給一個熟識的代書,請對方在最短期間內替他把富禮這戶房子轉手。然後他從玻璃墊下抽出那張被壓得僵平的美國地圖,點了支菸,仔細瀏覽起來。
直到午飯時間,張德充已經在地圖上圈出了舊金山、休士頓、西雅圖……等八個城市的地名。他正陷入極度耗神的苦思之中——八個聽起來都有混頭的陌生城市會如何接待一個像他這樣有理想、肯努力、犯過小錯但是肯重新做人的訪客呢?他能選擇什麼?或者誰會選擇他呢?張德充焦灼地熄掉最後一根菸頭,把空菸盒順手扔出窗外。
一陣西風把那隻空菸盒吹了兩個旋子,使它在下墜途中折返富禮大廈,落進三樓C座住戶賴進財的陽台。空菸盒靜靜地躺在地磚上足足卅個小時,經過一場小雨,把縐成一團的紙殼又打散開,才露出夾在塑膠紙套和寶島牌字樣之間的一張愛國獎券。
賴進財在一個星期之後憑這張獎券兌換了三百萬塊錢新台幣,從此變成一個有信仰的人。他相信冥冥中有仙佛菩薩在注視著世間眾生,為人們默默的善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紀錄。他這樣告訴妻子:「我算過了,積一件陰功大概值五萬塊錢左右。」接著,他拿出一分清單,上面寫著他從小到大的每一件善行——不過這些僅止於他興奮之餘的記憶所及之處而已。事實上他做過更多的好事,而不只是像在火車上讓位給幾個老弱婦孺而已。至少,兩個星期之前他幫助一個盲人穿越馬路的事就被他忘得一乾二淨了。
那個盲人是來為五樓D座吳寶明的老父親作按摩的。吳老先生的雙胞胎孫子從那時候起迷上了裝瞎子的遊戲。他們閉上眼睛,一前一後搭肩而行,在六十坪大的屋子裡轉來轉去。不消一個禮拜,就能完全不靠視力地適應一片黑暗的家居生活。一開始吳寶明夫婦還為此動過氣,告誡他們:這樣做是沒有同情心的表現。可是小寶和小明真的愛上了這種充滿探險趣味的活動。他們總是趁父母和祖父就寢之後或者起床之前練習幾次——畢竟這是公寓裡最具刺激性的節目了。
賴進財買了輛標緻五○五自動排檔轎車的那天晚上,小寶和小明已把盲人遊戲的場地拓展到室外。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傢伙躡手躡腳出門,在ABCD四座之間的迴廊上與黑暗搏鬥,並不時地發出清亮的笑聲。片刻之後,兄弟倆同時警覺到:在過於熟悉的地方玩耍太久的話,很容易喪失趣味,也很容易被黑暗中的熟人叫回家去。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走近電梯,摸索著按下那隻上樓的鈕。
他們在九樓A座的電視製作人柯凱帝門口撞到第一個陌生人。兄弟倆都沒有睜開眼睛——以免被對方判定犯規;如果他們睜開了眼睛(或者只是偷偷在眼縫裡瞄一瞄)看見那個陌生人的話,一定會立刻放棄遊戲,大聲驚叫起來。因為那個人正是他們最喜愛的兒童節目主持人陶大偉。陶大偉摸摸雙胞胎的頭,忽然想到了一個點子。(後來他把這個點子應用在節目裡,還逗得小寶、小明大笑不止;他們可決然不會知道螢光幕上運用合成攝影特技變出來的兩個陶大偉其實來自他們自己)當時雙胞胎已經又鑽回電梯裡繼續往高處爬升了。
他們在十樓A、B座兩戶空屋之間的走廊上徘徊了幾圈,忽然發現兩人都不像先前那樣無端地發笑了。空氣裡漫溢著死寂的氣味。地毯裡埋伏著的無數隻蚤子跳動的聲音也逐漸清晰起來——彷彿他們小小的心臟脈動的節奏一般。他們同時歪斜腦袋傾聽一陣,忽然又聽見一些更隱密的聲音。那些聲音有如逐漸逼近的浪潮,排山倒海地湧浮過來,他們聽不懂,卻絕對不肯睜開眼睛來辨識。顯然他們都已經發掘出盲者的奧秘:如果睜眼的話,一切聲音的形象就會立刻消失。
雙胞胎就這樣靜悄悄地站著,聽出那一波又一波越來越巨大的聲音是些什麼——樓底的關伯伯打著呵欠洗東西二樓的丁家兄妹在玩電動火車三樓A座陽台上有一隻金絲雀在歌唱五樓B座裡有人說:「自摸!七搶一。」六樓D座的馬桶壞了,一直在滴水八樓的四家同時有四個大女人在喘息尖叫九樓B座裡有幾隻蚊子在嗡嗡飛翔。
兄弟倆聽著、聽著,感覺聲音也是有氣味、有模樣、有溫度的。這種全新的感受使他們渾身不自在了起來。小明說:「哥!回家吧,我聽到媽起床了。」小寶卻強撐著膽子說:「不行,說好要上頂樓的。」他一把拽住弟弟,衝向電梯,心裡卻直想著趕快通過這場遊戲。
他們在十一樓盲目狂奔一趟,對於林秉宏翻書嘆氣的聲音絲毫沒有興趣。只在A、C兩戶毗連的牆旁聞到裡頭有人放屁和打嗝的味道,他們一齊伸伸舌頭皺皺鼻子,表示受不了,便又回到電梯裡去。
可是接下來最後一層樓裡的一切卻使雙胞胎永生難忘。電梯門一開,他們突然被幾種撲面壓來的氣味和聲音嚇得倒退了一步——C座裡有小嬰兒身上的乳香,乳香中混著A座范媽媽吐出的酒臭,酒臭又夾雜著D座裡散發出來的水彩味和筆刷擦動紙面的溫柔聲響;然而融和著這些的,卻是一種更強烈、更巨大、也更膨脹的東西,它從B座的門後推撞出來,一股腐敗壞死的臭氣一聲刺穿耳鼓的吶喊和一幕完全陌生也完全清晰的滅絕景象——這對互相摟抱、緊閉雙眼的小兄弟已經看見地磚上的茶漬、血跡、零亂的矮几、電線、沙發和齊老太太的屍體。
齊老太太被運走的時候,管滌凡站在後陽台呼吸新鮮空氣,他看見梁隆潤下了計程車繼續完成最後一段大約一百公尺的健康之路,忍不住的「哼」一聲從鼻孔裡笑出來。梁隆潤幾乎和劉志仁同時跑進富禮大廈的中庭,聽見對方捶胸打數的泰山之聲,便不由自主地也把背脊挺直一點,並且在向關佑開回禮的時候很是精神地奮力甩落右臂和指掌。關佑開則為之興奮了幾分鐘,直到易婉君打著呵欠、花容憔悴地下樓來拿牛奶,他才猛地羞赦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易小姐您您早早早。」易婉君照例沒搭理他。幸好林秉宏在這個節骨眼上捧著報紙對關佑開說:「今天過癮,美國打利比亞了,這個有看頭。」關佑開胡里胡塗應了聲:「那好哇!」話剛出口,J. J 便從樓梯上衝了下來,朝氣蓬勃地喊道:「What a nice day, folks.」而在J. J 真正的故鄉,正是前一天的夜晚,那裡下著小雨,張德充步下飛機之後的第一個念頭是:「不知道台北現在有沒有下雨?」對於大多數還在公寓裡的人來說,天氣真是不一定的——魏太太正在做一個打雷的夢。黃曉玲和朱國棟卻回到床上重新開始嬉戲,他們在晴朗的窗前翻雲覆雨,以至幻覺到短暫的彩虹。而吳寶明卻感覺天氣變幻莫測,因為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突然不皮不鬧了。至於剛從富禮大廈南側走出來的賴進財,一定對當時的天氣產生過極為短暫的錯覺——因為范太太正從十二樓的頂層下來,迅速通過他丈夫曾經命名過的兩排銅質黑字,像一朵巨大的烏雲般衝他罩頂落下。
如果各位不願意目睹悲慘的事件發生,可以站在富禮大廈的北側,那裡有充足的陽光、林蔭大道,就近步行上學的孩童,到超級市場採買新鮮菜蔬的明豔婦女,還有一片廣大的公園綠地,都是這個城市裡最好的一面。畢竟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參觀活動,自由和諧又多元化,歡迎各位隨時將寶貴的批評指教提供給您的導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