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外交部次長錢復經任命發表為新任駐美代表,並已暫時自外交部離職,將於本月底前往新任所。消息傳出以後,各傳播媒體爭相報導、評論,一致以為錢代表為擔任此職務的最佳人選,並咸信他能在此工作崗位上,有最好的表現與最多的貢獻。
由於各界對此事都極為重視、關切,也對錢代表期望甚殷,因此錢代表成了傳播界爭相採訪的對象,記者們甚至採取緊迫盯人政策,莫不希望能說服錢代表單獨接受訪問,期能請他談談對新任命的感想與對未來工作的展望。
新任駐美代表錢復。(曉陽)
各方咸認最佳人選
錢代表素以:家世好、學識高、才思敏捷、態度積極、做事努力、信心十足……著稱,是我國外交界出類拔萃的人物;也因外交部內對他倚重甚深,而創下一個從未外放的紀錄。如今他首次外放,擔任的即是駐外工作陣營中最重要的角色,大眾對此除深慶得人外,亦不免產生一種由期望、關切和好奇混合而成的情緒,恨不得在此時就能聽到錢代表發表他的錦囊妙計,甚至就此即樹立起對外工作者的新典範。
錢代表在窮於應付之際,乃決定舉行一場公開記者會,廣泛答覆記者所提出的各種問題;他也應邀上了一次電視,與學者專家一起座談有關中美關係的各種問題。他照例發揮了機智、才學與工作上豐富的經驗,問答之間流露出胸有成竹的信心。雖然他一再謙稱自己是「小學生」,有待多請教、多學習,但大眾及輿論只有更增加對他的信心與期望,而不致稍有疑惑他是否做好了該做的準備。
本刊在此時也去湊個熱鬧,一再懇求錢代表在動身前接受本刊專訪,其用意無他,在於本刊的發行主要在海外,尤其是在美國的華人,有許多都是我們的讀者,我們希望他們能在錢代表到達前看到這篇報導,藉此瞭解錢代表的為人、他胸中的理想和抱負、以及未來工作的計畫……,如此或可使旅美同胞因對錢代表先有相當的瞭解,而有助於彼此的溝通與合作;各駐外單位也因此知道如何給予支持配合,俾使我們與美國的關係,能推展到一個合理而美好的新境界。
經過費心的安排,錢代表終於擠出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接受本刊的專訪。下面是訪談的對話紀錄:
少說多做方是正理
筆者:首先要向您致歉,在您臨行前的百忙當中來打擾您,希望我們這次的訪談能具有一些積極性的意義。
錢代表:的確是忙,我們中國人的人情味太濃了,光是大家要請我吃飯、為我餞行,就已經令我應接不暇。其次是新聞界的朋友,幾乎每位都在此時拚命地找我,希望由我口中知道我對未來的工作有什麼錦囊妙計。但事實上我還沒有到任,還沒有開始工作,如何能講得出什麼具體的事實或辦法來呢。而且,就算我有什麼腹案,我也不能隨便透露啊。
筆者:這一點希望能得到您的諒解。站在新聞從業人員的立場,自然是竭盡所能地報導大眾所關心的人或事,您的此番「出馬」,是這樣為大家所看好與關切,記者當然想盡辦法希望從您這裏多得到一點消息,以滿足讀者「知」的要求。在您而言,自有您不能隨便透露的立場,或者要說也有說的分寸,以免影響未來工作的推展。我們如果能各守立場,彼此體諒,或許也是一種盡職、敬業的表現吧。
錢代表:令我煩惱的不只是新聞界一窩蜂的搶消息,最主要的還是心態上的未盡正確。簡單的說,大家似乎對我個人有著過高的期望,以為我此行前去可以扭轉乾坤,但事實上怎麼可能呢?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是一種「整體作戰」,其間工作複雜艱鉅,怎麼可能靠一個人的力量就予完全改觀?何況我既非神仙、也非聖賢,我何德何能可以承受國人如此的期許與厚望?
期望得到指教和建議
筆者:但是您一直是我國外交界出類拔萃的人物,不僅條件好、表現佳,以對美事務而言,外交部內可能屬您最為熟悉精通,而且您又年紀輕、幹勁足。您過去一直在部內策畫、推動,這回親自「上陣」了,大家都希望您未來的工作能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表現,以對所有駐外人員產生示範帶頭的作用。
錢代表:資深外交界前輩的工作,不知給我們留下多少典範了,那裏需要由我來示範?這種想法是不正確的,此說對許多獻身於外交工作的同事太不公平。並且,我感覺這其中似乎有人在等著看「好戲」——看你錢某人平時說得頭頭是道,對同事的要求也非常嚴格,這回你自己去做,看你做得有多高明吧?!
筆者:我想這一點是您過慮了,大家都等著看您未來的表現,其間積極的意義絕對超過消極的意義——除了期望您能建立一個駐外代表的新形象外,大家也體認到對美工作的重要,希望您的工作能使中美之間的關係更加友好親密,並在保有我國的立場下,充份爭取各種於我有利的情勢。所以說,無論喜歡您或不喜歡您的,贊同的或不贊同您的人,此回絕對都祝福您,希望您此行順利成功——為了國家整體的利益。
錢代表:但是前幾天在我舉行的記者會裡,大家都拚命問問題,拚命想從我裏「挖」東西,卻沒有人能「給」我點什麼。比如說大家應該幫我出點主意,提醒我注意某些問題,或建議我多做些那方面的事,那樣不是更有積極性的意義嗎?
臨深履薄,戒慎恐懼
筆者:關於這一點,我想可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吧。您對於外交工作所下的功夫之深,是大家所公認的,素來表現又是那樣傑出,以對美事務而言,國內能比您精通的恐怕十分有限。大家自忖所知不足、所慮不過,怎麼提得出對您真正有助益的意見呢。
錢代表:這種想法我不以為然。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也許就因為我一直在從事這份工作,做得太久、太熟了,反而容易有「習焉而不察」的情況發生。如果一件事情,經過好幾個人提出應該改進的意見,則此事一定有它的道理,那我就該下功夫去研究,看看有沒有可以改善或加強之處?為什麼大家都提出這個意見?其背景和動機為何?此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要怎樣逐步去推動?如果不可行,要怎樣讓國人明白其不可行的道理?……所以我真是願意接受大家給我的批評和建議,請大家千萬不要吝惜給我指教,我絕對願意虛心接受,而且也一定能領會對方的用心和善意。
筆者:聽您這麼說,使我進一步瞭解您所說的「臨深履薄,戒慎恐懼」的心態,但是,您過去給人的印象似乎不是這樣的,您不是一直都信心和幹勁十足嗎?此回是不是覺得新職務實在太艱鉅了?
錢代表:未來工作相當重要而困難是事實,但我並非因此而有改變,事實上「臨事而懼」是我一向的作風。我對任何事都主張以謹慎小心、勤奮努力的態度去做,只是我過去擔任的工作,有不少屬參謀作業性質,我下了多少功夫準備、心態是如何緊張慎重,不為外人所知罷了。
做好萬全準備,務使立於不敗之地
筆者:您在記者會中提出,此去抱著一種「未慮勝、先慮敗」的心理,這也是您一貫的態度?
錢代表:是的,是我一貫做事的態度。
筆者:我想我們可以理解這種心理,也許這是出任艱鉅的人都應有的心理準備,以免因意氣風發、得意忘形而致任事失敗。但是,以現代觀念來看,這種想法是否稍嫌消極了一些?
錢代表:不,我以為這其實是一種積極的態度。在做某件事之前,先不去想成功後的滋味,而是先考慮可能遭致的失敗,於是在事先便理出可能導致失敗的因素,然後再一個個予以預防和化解,這樣做最周全的準備和防範,往往就不會失敗了。
筆者:但是如果有這樣的心理,如何能在工作中得到樂趣呢?
錢代表:我以為工作和樂趣是二回事。我們公務員為國服務,是本乎良心和忠誠,凡事盡心盡力去做,有了結果,固然欣慰,有價值感;若沒有結果,因為能操之在己的都竭盡所能地做了,操之在人的難免有未如期望者,只要自己能俯仰無愧,縱使沒有樂趣,也自有一份心安理得的釋然。公務人員如果有志為國服務,「自我」的觀念就不能太重,不能以為事情做得順就是樂,不如意就是苦,這種心態只有自尋煩惱,做不成什麼事的。
眾人的期許與自我的要求有分野
筆者:有這種想法,是否也有感於各界的期望太高、壓力太大?
錢代表:我想多少是的。我實在承受不起大家對我這麼高的期望,因為我只是一個凡人,希望同胞能體諒這一點。我希望大家對我的期望不要太高,並不表示自我的期許也不高,相反的,我對自己的要求很嚴,要求自己虛心、努力、沉靜、深入……,要多研究、多下苦功、多拚命……。
筆者:由您這樣嚴肅、敬謹的心態,我們相信您一定信服「凡事豫則立」的道理,您一定也做了不少實際的準備工作,可不可以透露一點?
錢代表:準備工作分很多方面在進行。首先我到各個設有駐外單位的機關去拜會,譬如:新聞局、國貿局、教育部、僑委會、經濟部……等,去瞭解這些機關的駐外單位在美國分佈與工作的情形,看看將來我們能透過什麼方式,多協調合作,以發揮整體的力量。其次,與我有交情的美國朋友太多了,我赴美後,少不得要與他們敘敘舊,並且爭取他們對我在美工作的支持;因此我開始整理這些友人過去和我見面與通信的資料,我不僅要溫故知新一番,還打算擇要帶到美國去,以備不時之需。第三,我要蒐集美方各重要單位目前主要負責人的資料,並加以徹底的研究、瞭解,赴美後較可迅速展開接觸工作。說到這裡,我要再強調一次我內心的惶恐,因為個人的時間和精力實在有限,不可能到每一個單位去請教,也不可能都討論得很深入,如今只能作重點式的準備,因此難免會有疏漏之處。我大致知道未來應朝什麼方向去努力,但恐怕只是主觀的認知,所以亟盼國內外同胞多多給我指教與建議。
不同的立場,自有不同的心態
筆者:從您以上所說,可見您對此次職務的調動非常看重,也深感壓力重大;我們不以為有人因為您過去對工作認真、對屬下督促嚴格,而會產生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此番任務艱鉅,看你如何表演吧!但無論如何,我想大家確實等著看您的表現,期望您的工作能對駐外單位產生一種積極性、啟發性的意義,當然,大家也會很好奇,希望知道從理論到參謀指揮作業,再到實地上陣,這中間究竟有何不同?
錢代表:方才我說過,駐外代表當中,貢獻卓越而具有示範和啟發作用的實在不少,譬如我國駐日代表馬樹禮先生就是一個。我是個很少串門子的人,此回任命發表後,我再三向馬代表請教:在沒有正式外交關係的情況下,如何能把兩國關係設法改善?馬代表真是一個很好的學習典範。
其次談到我過去一直都在部內擔任參謀、指揮的任務,如今親自上陣了,心態自然會有所不同。舉個例子來說,擔任財政部長的人,他的任務是公正嚴明地課稅,與節省開支、量入為出;但財政部長如果去當經濟部長,他的想法和做法可能就不一樣了,也許他會拚命呼籲減稅,並且要求政府拿出大筆金錢來支援工商建設。有人說這是矛盾,其實不然,各有不同的立場罷了。重要的是財經兩部如何取得共識,以國家整體利益為重,然後協商出一個利多弊少、雙方皆不會犧牲原則的方向來。
我過去在部裏工作,我的責任是對各駐外單位嚴加督促、統合指揮(或者稱「協調」較為妥當),因此我必須堅守立場,務期各駐外單位能發揮最佳的工作效率與產生最有利於我們的成果;如今我離開部堥鴠~面去工作,我對自己的期許和要求當然不會有絲毫放鬆,但我也希望大家跟我多多配合,必要時也給予一點體諒。
沒有一位駐外人員會有心把事情弄砸的,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過去我總是在事先再三叮嚀他們要多注意、多用心,如果知道他們確實已盡了全力,而後若有不得已的因素導致有令人失望的結果,我自然會予以體諒。今後我希望別人也能相信我絕對會竭智殫慮去努力,萬一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也請聽聽我的苦衷。
與美關係不容忽視
筆者:記得您以前曾說過,美國並非我們外交的唯一重鎮,但是此回大家對您期望如此殷切,可見其重要性仍是不容懷疑。您可不可以告訴我們您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錢代表:不是說我當了駐美代表,對這件事也改變立場了,事實上,美國雖非我們發展對外關係的唯一重點,但它確係重點無疑。無論在防務合作、武器供應、經貿關係、文化交流……等各方面,中美兩國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美國又居自由世界的領導地位,其重要性自不言可喻。然而我們與其他國家的外交關係也很重要,因為當今世界各國之間交往非常密切,沒有國家可以閉關自守、獨力生存,總是朋友愈多,敵人愈少愈好。以我們中華民國目前在國際上處境的艱難,我們當然更需要多爭取與國。因此說:美國是我對外工作的一個重點,但並非唯一重點。
是自然形成,非刻意安排
筆者:您是否可以進一步舉例說明我國與美國之間關係的重要性?
錢代表:第一,中華民國在台灣這卅幾年來的努力,在各方面獲致不同的成就,其中最主要、最值得全世界注意和尊敬的,就是我們的經濟國力。但是我國國民生產有一半以上靠出口,其中四分之一銷到美國。中美之間貿易的密切,使美國變成我們對外貿易最重要的夥伴和對象。國內資本的形成絕大多數都是本地的資金,但是毫無疑問的,我們需要工業、科技方面新知識和新技術的輸入;美國的工業在這方面很佔優勢,而美商在台的投資也佔所有外人投資的第一位。在經貿方面的關係,從貿易、投資到銀行貸款,美國都是第一位。
其次,談到我們軍事方面的需求。為什麼大家談美國關係會談軍售問題?那是因為從民國四十年開始,中華民國軍事機構的組織、訓練、武器裝備……,大多是仿照美國的制度。在一九七三年以前有美援,我們接受不少軍事配備,後來我們國力漸強,一九七三後美援停止,但我們仍出資向美購買。多年來一切武器系統都是美式的,我們的軍人拿到美國武器立刻就會用,因為一直有這方面的訓練。再說,武器配備壞了要換零件,部分也需要向美國購買;某些特別精密的武器,我們也需要美方教給我們修理的方法。如果換成其他國家的武器系統,由於過去的關係不深,人家不肯教我們修理方法,或不肯供應零件,都是很麻煩的問題。
再者,我國的留學生,85%以上都在美國;教育文化、科學技術的交流都是最多的。所以無論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這些事實都無法否定。再加上由於兩國淵源深厚,人民互動頻繁,在台經商的美國人很多,在美經商的華人也不少;我們之中有許多人都有家人、親友或同學在美國,我們能不重視中美關係的發展嗎?我們與美國的關係是自然發展成的,不是政府希望它這樣,或是故意造成的。因此我們無法勉強把這個關係切斷!
最後,讓我提一下比較理想化的層面,就是中美間自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彼此即是親密的盟友,幾十年來互動又這樣密切,雖然美國部分人士基於地緣政治的考慮與我斷交,但我想除了對中共的看法不同之外,其他對許多事務我們的觀念和理想還是相同的。那麼,既然我們已有這麼深厚的淵源,何不在那「不同」的一點上再下功夫令其「同」?何不繼續努力敦睦情誼呢?
態度實際,工作積極
筆者:簡單地說,我們應該面對現實,承認中美關係的重要,承認我們對中共有不同的觀點,承認未來我們必須繼續努力,加強中美間的關係?
錢代表:對的,我想實際一點來看問題,比情緒化、理想化要好得多。
筆者:報上有人撰文向您建言,以為對美工作所要努力的途徑有:國務院、國會、智囊機構、壓力團體、大眾傳播界等,不知您看過這篇文章嗎?
錢代表:我是仔細讀了,但我以為其中以學術界最重要。美國政策的形成,非一朝一夕之事,通常是某教授有了一種觀念,他在課堂上講述給學生聽,或為文、著書,學生接受了這種觀念;他們日後需要引用時,自然會請教老師或參考老師的著作。當學生以口述或撰文把這觀念傳播出去,漸漸就要形成氣候了。日後新聞報導或評論人員要針對這些問題找參考資料時,他找到的可能全是這種觀點的;於是經報章雜誌一刊載,就造成了輿論。日後政府決策自然多半順應輿論,屆時要有所改變就相當困難了。所以我想如果要做些扎根的工作,多與學術界交流是很重要的。
現在不做,將來一定後悔
筆者:但是在學術界下功夫的結果,會不會緩不濟急?
錢代表:扎根的工作一定要去做,儘管一時看不到效果也要去做,這是對良心交待的事。現在不做,將來一定會後悔。
筆者:或者可以多管齊下?
錢代表:多管齊下是好方法,但不見得能辦得到。交朋友、爭取瞭解、增進情誼的事,不見得是有心去做,就會有效果的。我們中國不是有句話說「剃頭挑子一頭熱」嗎?可見交朋友是雙方的事,我們會努力去做,多結交朋友,但不能保證有多少成效。我希望大家能把眼光放遠、放大,對我們的工作應從長程、中程來看影響力,而不要從立即的效果去著眼。
筆者:如果要爭取美國學術界對我們的瞭解和支持,應該怎麼去做呢?
錢代表:我以為邀訪、演講、座談、私人訪談等,都會有不同的效果。但這些工作不是我一個人就可以擔得起來的。事實上我們在美國的學者、專家、留學生、都可以一起去做,所謂「眾志成城」,大家集合起來的力量一定比我個人要大。因此我想我會在其中扮演一個「觸媒劑」的角色,設法使大家結合在一起,並把整體的力量發揮到最大。
量才適用,讓同仁多發揮所長
筆者:聽說您這次去華府不帶任何人,連秘書都不帶,一切都用原來的人選。您以前在次長任內,對當地的人事已有相當瞭解,這次去,如人員不增減,對職務的調動有沒有新的安排?
錢代表:我始終主張任何機構的編制,千萬別編「死」掉。比如一個人管總務,以後一輩子管總務,什麼都碰不到,這不是一個健康、有活力的機關應該有的現象。因為我們駐外的同事,絕大多數都是考試及格進用的,本身程度都不錯,也有各式各樣的才幹。但是因為駐外機構裏有各種不同工作要做,譬如:交際、總務、行政、會計、僑務、簽證、護照、翻電報、談判交涉等等,大家必須分工,於是有人以為交際、談判交涉是重要的,翻電報、管會計是不重要的。事實上,許多管總務、事務的人,他們也是正規外交官出身,因為他到那個單位的時間,正好總務出缺了,便補了這個工作。我以為今後的工作應是統合性的,大家都要分擔一部份對外交際、分擔一部份研究分析的工作,當然,可能的話,辦交涉的人,最好能懂領務、僑務;辦領務僑務的人也能懂一點總務、電務,這樣讓大家轉一轉,不僅可培養整體觀念,對他們將來的晉升也會有幫助。但這始終是個「兩難」,因為為了持續性,主管難免希望一個辦總務的人繼續辦,翻電報的繼續翻,他們事情做得熟練,主管可以少操心;如果為了同仁好,又應該常予調動。如何在二者之間求其利多弊少之計,對一個主管而言,是一個很大的考驗。現在我也不敢講我有什麼好方法,但我有一個原則——「量才適用」,使每一個同仁就他的長處得到最充份的發揮。
外交策略豈未彈性運用?
筆者:邵玉銘教授曾指出,國家利益、基本國策與外交策略三者之間,應有層次的關係。請問您將來到國外,對國內的情況,勢必沒有身處此地這樣清楚,您如何掌握這三者之間的分寸,怎樣做一個適當的串聯?
錢代表:國家利益對全世界各國而言都是一樣的,就是國家要生存、求發展,人民要過更好的生活。不論自由民主或獨裁極權的國家,國家利益都是一樣的。至於基本國策,則每個國家不同。例如共產國家希望能實現世界的共產統治;而我們的基本國策則是建設台灣復興基地,進而謀統一全中國。這不是我們外交人員所能左右的,我們能左右的僅限於外交策略。我們外交策略的做法,要配合國家利益和基本國策,絕對不能有任何抵觸。外交策略自然是有彈性的,否則,北美事務協調會和美國在台協會就不可能成立。有人批評我們的外交策略「一成不變」,我想是不夠瞭解的關係。
講求方法,考慮週全
筆者:您曾經說過,外交是一種「進進退退」的工作,我們想,在許多時候可能不得不退,而且退了可能換取較長遠、美好的果實。比方說一位已故大使所提到過的,如果我們自門口向裏面油漆一個房間的地板,也許漆到牆角才發現自己被困在一角了,是否可以暫時踩著油漆未乾的地板走出來,將來再設法修補踩壞的部分?抑或是我們應該暫時在那一角等待,等油漆乾了,再走出來,然後把那一角補漆好——但是等待的過程可能很長,缺水、缺食物,可能令等待者衰弱、焦慮……?
錢代表:我想這可說是引喻失義了。因為一個油漆者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漆地板應該由裏向外漆,最後漆好了,也走得出去。做外交工作也是一樣,要懂方法,要考慮周全,要竭盡所能地去做,努力把犯錯和失敗的可能性減至最小。但是,我也不否認有時「事不在人為」,我們在必要時只有暫且委屈求全,也就是先退一小步,然後充實好自己,期能把握時機,再進一大步。我們當然也曾做過退一步或退幾步的事,都是順應現實不得不爾。我們曾「隱姓埋名」、「低聲下氣」地,到歐洲、東南亞、日本等無邦交國家,去設法拓展兩國之間的關係,其結果大家應該也看得出來。外交上處境的困難,很多事真是只能做、不能說的。
只做不說,多少難言苦衷
筆者:但是只做、不說的結果,往往令大眾感到焦急,甚至懷疑這會成為一種因循怠惰的藉口。今後可否在必須保密和毋須保密之間,有一個適當的把握,盡可能地透露一點,使關心者能豁然開朗?
錢代表:「只能做、不能說」,絕不是故弄玄虛,以使得外人弄不清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好徐圖發展;深究起來,這其間不知有多少委屈和苦衷。我們何嘗不想痛痛快快都說出來,好教大家都知道我們工作有多難、多辛苦,以得到諒解和支持;但是為了顧及實際情況,為了國家長遠的利益,我們只得費盡心思保密,這其間艱苦,真不是外人所能領會的。至於因為外人不瞭解,我們是否就會屍位素餐?這怎麼可能呢?我們的總統、行政院長、監察院、立法院不都負監督考核之責嗎?而且以我個人而言,我亦尊重大眾知的權利,每次我從國外奔走回來,都會和外交記者見面談談,告訴他們我出去的目的,也報告一下所獲致的成果。如果可以公佈的,這消息自然會見報;有些不宜發表的,他們也會在事過境遷後的適當時機帶上一筆。今後我在美工作,大約也以這種方式和記者接觸。
廣結善緣,爭取支持
筆者:您先前說過,赴美後的工作可以多管道一起進行,可否談談最重要的目標為何?可有什麼近程和遠程的工作計畫?
錢代表:最重要的目標,當然就是改善中美關係,以爭取更多的友誼和支持。短期計畫就是化解阻力,增加助力。這其中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先前我已提過不少,這裏我再舉個例子,台獨分子常常混淆視聽,打擊我們的形象,甚至到美國務院去告「洋」狀,對於這些,我除了要把握機會多作澄清、辯解之外,將特別注意新僑和游離分子的心態,因為他們可能被吸收過去。除了一小撮台獨分子之外,對其他人我會多和他們接觸、溝通,讓他們瞭解台獨何以不可行,並爭取他們對我們的瞭解和支持。至少要化中立為友好,把接近敵人邊緣的人拉過來。這些「廣結善緣」的工作,就是希望無論美國人或在美華人,都能瞭解我們、支持我們。至於長程的目標很難講,當然我們的最終目標就是希望將來中美能恢復以往的關係。但這不能光說,如何去做才是最重要的;而且這事並非全操之在己,但我們會把它當作一個目標去奮鬥。
筆者:您接受這個工作,有沒有一個具體的自我期許,比如到什麼時間,要達成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錢代表:這很難講。就如交朋友這件事,方才我也說了,朋友是互相有意才交得起來的,一人單相思,就無法產生友誼。所以我對未來的工作真是又焦急又惶恐,對自己的期許就是——努力再努力!並願意以一種開放的心胸,誠心誠意地去交朋友。
為國家利益,不惜犧牲個人尊嚴
筆者:不論中外,大家都懂得尊敬有學問、有本事的人,相信您在外交事務上的用心與精勤,可以令美國友人服氣。但是,是否不能像在自己國家裏那樣「理直氣壯」了?
錢代表:因地、因時、因人製宜,是從事任何一種工作必要的心理準備。此去我是反主為賓了,當然態度上會有些不同。其實我過去固然「理直」,但不見得「氣壯」,而是跟他們講道理,想辦法說明事實的真相。我從來沒有去罵過人家,遠來總是客嘛。甚至許多人說當年中美談判時我曾罵過克利斯多福,蔣秘書長(當時任外交部長)可以證明,我並沒有罵他,且對他相當禮貌。就算機場聲明那一段,我也沒有罵他呀,或許是比較義正辭嚴一點。但是我宣讀的聲明內容,乃是國家的立場,並非個人的意思。
多少年來我一直有個基本態度,就是我是在為國家做事,怎麼好我怎麼做,沒有個人的喜怒愛憎在內。談判時我對美方客氣得幾乎有點「低聲下氣」,我心中當然不願意,但我是為我的國家而如此,不是為我個人。為我的國家,我願意做任何事。當時又怎能不忍氣吞聲呢,二國斷交了,我們在美國的房產、存款要怎麼辦呢,怎麼能給中共搶去,為了把這些事談出個結果來,我不得不「立場嚴正」,而「態度委婉」。
順乎自然,以誠相待
筆者:您曾說擔任外交工作要有「不卑不亢」的態度,但把握「不卑不亢」的分寸並不簡單,您可否舉個例子說明一下,什麼樣的情況可稍微高一點,什麼樣的情形可以低一些?
錢代表:「不卑不亢」,就是要知道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以什麼樣的態度來處理。舉例來說,人家請你吃飯,你就不必太亢;反過來說,如果是個「鴻門宴」,就不可太卑。所謂交友之道,宜順乎自然。基本上,順乎自然就是不卑不亢,當然還要以誠相待,本乎至誠!
筆者:您這回自外交部暫時離職,對外交部的同仁、尤其是年輕的同事,有沒有什麼臨別感言或建議?
錢代表:我對年輕的朋友,始終是期望非常殷切,就像當年我的長官、長輩對我期望很大一樣。我希望他們能在工作中不斷求進步,多多充實自己。因為外交的工作跟其他工作不同,沒有一定的常理、定律可循;因為時代、環境不同,前人的經驗也不見得有用。因此我們如果有心在外交上為國家效勞盡力,最要緊的,就是要隨著時代的進步而進步。擔任外交工作還有一點比什麼都重要,就是要有強烈的愛國心,還要有相當的語文造詣。像葉公超、沈劍虹先生的英文造詣,已可比美文學家,能夠那樣是最好,但一般而言夠用就好了。再則就是豐富的常識。要有豐富的常識,就得每天看各種各樣的東西,且不是光看,還要想!邊看邊想,看的東西就能為你所用。看而不想,走馬看花,或僅是死背,沒有什麼用處。因此我常對年輕同事講,你今天精神不好,寧可到外面走走、逛逛,不要念書;你想念書時就定下心來,什麼都不要去想,外頭吵,你也聽不見,一面研究一面想。這是增加學養挺要緊的功夫。愛國心是與生俱來的,很難再加培養;語文表達能力,到了某個階段也就不易改善;唯有豐富的常識最容易求得,只要下工夫,必然有收穫。
外交是內政的延長,每一位同胞都能發揮後援的力量
筆者:目前外交部特考人員的素質似乎沒有以前好,您以為如何?
錢代表:該來考的往往不來考,水準自無法超過以往。這真是令人憂心的問題。學外交的就該投入外交工作,要是沒有人才,外交工作絕難有進境。我很贊成設立外交學院或外交研究所,進一步培養這方面的人才。
筆者:您對年輕人還有沒有其他建議?
錢代表:我喜歡用年輕人,但好高騖遠的人不行。人都必須經歷學習、磨練的過程,沒有累積的經驗是不成的。希望年輕朋友能沉得住氣,在工作中用心學習。
筆者:您對同胞們熱中的國民外交、體育外交、黨外外交……等,有什麼樣的看法?
錢代表:基本上我讚許大家的用心,我也相信國家的總體外交並非只能由職業外交官來辦理,其他形式的敦睦邦交、增進友誼的活動當然是好的。但不必太過理想化,以為外交工作是那麼容易做的事。外交是內政的延長,每一位堅守崗位的同胞,都是我們對外工作者最好的後援,當然,如果還肯在不計較名利的情況下,為增進國際友誼而出錢出力,那就更好了。但我還是要強調一點,凡事要以國家利益為重,千萬別只想到個人出鋒頭,比方說,有機會去拜訪某國元首或國務院當然很榮幸,但如果開不了口(語文不行,對自己與對方的國情不夠清楚),反而不好,不如藏拙。
願以謙和、周到的態度上任
筆者:您願意多參加僑社的活動嗎?
錢代表:這是當然的,只要時間允許,我一定儘量參加。僑胞對當地的情形比我們熟多了,可以借重他們的力量,一起為爭取自由祖國的利益而努力。我非常願意和他們多多溝通,一方面讓他們瞭解祖國的情形,一方面我也可以向他們學到很多東西。不過我要聲明一點,初去乍到時,一定千頭萬緒,忙得不可開交,若有禮數不周之處,還請各位華僑同胞多多包涵。
筆者:大家都說您近來非常週到,好像有意改變形象。那天在您的記者會中,有人曾說您是一位「恃才傲物」型的青年才俊,也許當時您的感受不太愉快,馬上就回答:「我沒有什麼才,我也不敢傲物。」關於這一點,或許您不知道,這是您的一個特質,好像是腹中「飽滿」,而後「滿盈」了出來,你的學識、才思都是眾所佩服的,您為什麼突然要改變自己的作風呢?
錢代表:中國人要求人是十全十美的,所以每一個人都提醒我要謙虛,要虛懷若谷,不能有傲氣。
筆者:這講法未必正確吧?很多人之所以欣賞您,或者說敬畏您,在與您談話前必先作準備,都是因為您肚裏有東西。一個有才的人,如果又有苦幹、實幹的精神,通常我們會因為佩服他,而願意容忍他的傲。只是,驕傲雖並不壞,但最好能懂得人性、人情,這樣驕傲的人也會讓人感覺有幽默感、有溫情,就會讓人覺得「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了。
錢代表:中國人的要求不只於此。中國人就要做中國人,不能做外國人,所以我只好順應環境,我願意以「活到老、學到老」的心情,來學做一個傳統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