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與不送間，「遣返」千萬難

八月四日，中共「新華社」發出一則報導，指稱由於我國政府對大陸偷渡客「不人道」的遣返方式，致使廿五人被關在船艙內悶死。新聞一發佈，引起朝野極大震憾。

國內新聞界大幅報導，國防部提出說明，立法委員表示關心，監察委員組成專案調查小組，甚至有人提議跨海作調查。

就在這件事還在餘波蕩樣的時候，八月十四日，另一件悲劇又發生。這回是遣返的漁船與護送的軍艦互撞，造成廿一人失蹤或死亡。

兩個事件都還在有關單位及國會的調查階段，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調查者或被調查者心裡都不好過，因為一則人命無價，何況死亡與失蹤的人還是我們一向關懷的大陸同胞；二則就如國防部長陳履安所說，這許多人偷渡到台灣，只是為了想過好一點的生活，而我們基於安全及生存的理由又不能讓他們留下，真是「遺憾又無奈」。

這是中國人的悲哀。

八月十二日「靖廬」首度公開，接受傳播媒體採訪。圖為準備遣返的大陸客在廣場接受清點及記者到場採訪的情形。（張良綱）

當「大陸客」來到

看過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戀戀風塵」的觀眾，也許會記得這樣的鏡頭：

身穿破舊衣裳的大陸漁民，在月黑風高的晚上漂流到國軍駐防的外島，駐防的官兵發現了他們，為船加油加水、又送衣服又送茶，殷殷叮囑小心後讓他們離去。畫面裡，熱騰騰的白饅頭，老鄉們愛吃的黃香蕉，與濃濃的鄉音交雜成一幅溫暖的畫面……。

今日大陸客依然來到，只是場面卻有些不同，為什麼？

最基本的原因是「大陸客」已然不同了。電影描繪的是早年景象，大陸漁民無意間「誤入」我海防駐地，滿心焦急地想離去；而今天，被遣返的大陸客則是有計畫地結夥偷渡、有目的地在台居留，而且在我宣佈解嚴及開放大陸探親以後，偷渡人潮愈演愈烈，已影響到國防與社會安全。

解嚴以後，大陸偷渡人數為何急速增加？中國時報社論分析，很可能因為戒嚴時期，海防安全由軍方負責，大陸船隻不管漁船或其他非武裝船隻，一律視為敵船，以武力驅離，因此大陸船隻根本不敢輕越海峽，更何況走私與偷渡入境了。

文化大學法律研究所所長王志文則認為，解嚴以後，海防重任由軍方交給警方，武裝及人力資源上均比往日略遜，這很可能也是偷渡客增多的原因。另一方面，兩岸敵對意識降低，國人心防鬆散，加上台灣地區民眾大量赴大陸探親，使大陸居民更加熟悉台灣經濟進步與富庶形象，也刺激大批偷渡客冒險來台。

這個大陸客從平潭來，身上衣服是他在台灣打工賺錢買的。（張良綱）

中共有意派遣？

據國防部統計，解嚴以後偷渡來台的大陸人士明顯增多。從民國七十六年九月到七十九年八月廿日，緝捕到的大陸偷渡客共有一萬一千四百四十八人，偷渡漁船五百九十六艘。也就是說，平均每個月國防部可抓到三百一十八名大陸客，十六艘大陸漁船。

這麼多人偷渡，而且在大陸一般人月薪不到人民幣二百元，但他們卻願意付每人三千元到七千元的代價給偷渡集團，所為何來？是否如他們所說的，只是因為經濟目的？

軍方對此持懷疑看法。警備總部總司令周仲南指出，解嚴以後大陸人大批偷渡來台的企圖值得推敲。因為一方面偷渡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從福建平潭出發，為什麼？是否中共有意派遣？另外，在捕獲的大陸偷渡漁船中發現很多走私品，其中包括毒品、工業炸藥及武器。以手槍來說，據警政署統計，去年一整年喪命黑槍者共有九十四人，其中八十九人死於大陸製造的「紅星」、「黑星」下。而據被捕者供述的偷渡原因中，打工者只佔百分之五十七，走私的佔了百分之四十二，其中還有不少人經偵訊單位發現供詞頗多疑點，對他的動機存疑。

靖廬內部，大陸偷渡客遣返前的居處。

偷渡人潮漲三倍

儘管有人認為軍方可能「太過緊張」，絕大多數偷渡者只是想來打打工；但大部分人都不否認，如果大陸偷渡客再大量進入，即使他們只是單純地打工，以台灣現有的土地和人口條件來說，也必然造成社會問題。

中華民國紅十字會秘書長陳長文更認為，如果不能有效制止及遣返偷渡的大陸客，長遠來看，可能影響到兩岸人民間的關係。

他表示，拋開走私及有其他用心的大陸客不談，偷渡來台打工者因屬非法居留及工作，可能只有任憑雇主壓低工資、剝削勞力；而由於大陸與台灣的經濟水準與生活差距頗大，他們儘管被剝削，但來台誘因仍在，仍會隱忍下來。長此以往，兩岸民眾對彼此的觀念必有所偏差，好不容易因為兩岸交流建立起來的同胞愛也可能改變，這才是最值得擔心的影響。

大陸客如何偷渡進來？國防部指出，偷渡多選在每年三到九月，台灣沿海風浪較平靜時進行，例如今年四到六月底，平均每天捕獲的大陸偷渡，就有十九人之多，比去年同期增加三倍以上。增加的原因，國防部表示，很可能是今年風浪特別平靜，但也不排除中共有意在加強滲透。

偷渡工具中，百分之九十九使用漁船。因為國內許多民眾曾到大陸探親，偷渡者上岸後，多半找熟悉的親友介紹工作。但因為他們口音及生活習慣不同，很少不被管區警員發現。例如八月十二日從北部靖廬被遣送回去的兩名大陸女子就是在卡拉OK店工作被發現的；而另一名來自平潭的男子陳健明則是在路上被抓到。

大陸漁船多半老舊，船上救生及機具設備也不足。（張良綱）

靖廬棲身，生活規律

偷渡的大陸人士被發現後，一律遣返。目前國防部在宜蘭、台中、澎湖均設有偷渡客處理中心，名為「靖廬」，用來安置等待被遣返大陸的偷渡客。各地海防單位或治安機關逮捕到的大陸偷渡人士，也送到這裏一併處理。

靖廬處理大陸偷渡客，通常有幾個程序：清點人數、為他們作身體檢查，訊問來台動機及個人背景，然後安排住處。

之後，便進入靖廬規律的作息中：早上六點起床，七點半早餐，八點到十一點上課，聽講台灣現況或觀看錄影帶，十一點半午餐，下午兩點前休息，兩點到五點半又是上課，晚上六到九點半為洗澡及自由活動時間，偶爾也來點團康活動，十點就寢。「除了不能自由外出，不管住房或作息均有如軍人，甚至比軍人還好」，警備總令周仲南說。

靖廬居留時間，少則三、四天，多到三、四個月，端視大陸客來台動機的訊問情形、海面上是否平靜，及是否有堪用的船隻而定。周仲南表示，整個過程光明磊落，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如果有什麼地方不能公開，也是因應現實需要。

例如有些偷渡客涉及走私，在訊問時就要多費番功夫，而這些案子若提早曝光，很可能給警察辦案時帶來困擾；而有些女性偷渡客從事特種行業，若公佈也會給當事人及其親友帶來困擾。而且由於他們回去以後很可能會受中共處罰，因此軍方立場是：能不公佈他們名字，就不公佈。

船就要開航了，艙下大陸客把握住最後機會，向岸邊人要根煙抽。（張良綱）

輕不得也重不得

處理大陸客偷渡問題，的確是兩難。國防部長陳履安就曾形容，處理大陸偷渡客是「輕不得也重不得，寬不得也嚴不得」；既要把他們視為同胞而非罪犯，又要使他們感覺這一趟得不償失，而不願意再來。

這樣的分寸實在很難拿捏，遣返方式也因兩岸政治現實煞費思量。目前的作法是：以並船遣返為原則，也就是說，並不「原船人馬」送回，而是來自幾艘船的人合起來搭同一艘船回去，由國防部指定一人負責開船。遣返時，由兩艘軍艦「護送」大陸漁船到台灣海峽中線，然後由其自行再開七、八個鐘頭，回平潭或廈門等沿海口岸。

對於並船遣返的方式，有人認為，漁船往往是船主賴以維生的工具，也是唯一的財產，不讓原船回去，不啻截人生路。

周仲南則表示，偷渡到台灣的大陸漁船幾乎都很老舊，能禁得住再回去一趟的並不多，因此並船遣返有其實際需要；況且，如果因為不能原船遣回，使偷渡客覺得損失不輕，而不再做偷渡之想，也就達到遏止他們再度偷渡的目的了。

從大陸偷渡客至今仍源源不斷，且有不少被捕者是「熟面孔」的結果來看，遏阻偷渡的效果顯然並不理想，像這次發生問題事件的漁船，一開始有說是「經燕五五八一號」，也有說是「閩平漁五五四○號」，就是因為這艘船曾偷渡被我查獲兩次，船東因此才將船重漆改名。

軍艦護送載運偷渡客的漁船，直到海峽中線才結束。（張良綱）

疑雲重重！

這次事件中，「閩平漁五五四○號」在今年七月廿一日，由宜蘭澳底漁港遣返。據中共新華社說法，船上共有七十餘人，分兩艙坐，由七人負責駕駛，另廿六人被釘死在小艙房中，船艙是被六寸長圓釘「橫向、豎向地將艙頂封死，並壓以木頭重物」，其中一人靠著「綠豆大」小孔呼吸而僥倖生還。

這個報導疑點甚多，最主要的是：新華社說被關在艙堛漱雂賒茪H試圖打開艙門不果而悶死，但船上其他人為何見死不救、而在船抵平潭後一哄而散？艙中唯一生還者，也從未公開露面，只有新華社能「引述」他的話？事情發生在七月廿一日，新華社為何在事發十二天後才對外公佈？

此外，遣返偷渡客的做法已行之經年，由於曾有大陸客在船一開航即跳海企圖游回岸邊，為避免危險及困擾，除了少數開船的人留在甲板，其餘則被安排在船艙中，船艙以木條封住，但木條空隙相當大，手可伸出，從無「橫向豎向」封死及以「木頭重物」壓在船艙上。而且我方一向用三寸釘封艙，新華社所說的六寸釘，只有大陸漁船才用，此外，根據國防部記錄，這艘船離開時共七十六人，由十三人負責駕船，其餘六十三人則安置在五個艙內，新華社所說的駕船人數與船艙數目皆不符。

這件事經新華社報導後，國內新聞媒體也全力追蹤、採訪，甚至跨海訪問。根據聯合報記者八月五日在平潭實地採訪結果，福州、平潭等地人都傳說這件慘案的發生，是因為平潭人與福州人在被遣返途中因爭奪漁船所有權造成。而中國時報記者八月十三日在福州的報導，也證實「閩平漁五五四○號」的部分罹難者家屬及生還者，已具狀向福州市公安局及福建省公安廳指控開船的林茂惠等十三人涉嫌蓄意謀殺，為爭奪漁船所有權而悶死廿五人。

事實上，爭奪漁船所有權事件時有所聞。雖然以我方標準來看，這些被捕獲的漁船大多已十分老舊，且安全堪虞；但以大陸漁民的標準，這些還是很好的維生工具。甚至有偷渡客在偵訊時供稱，有些人參加偷渡真正的目的不是到台灣，而是利用遣返的機會搶船。

遣返作業將改變

問題是，在茫茫無人知的大海，如果發生搶船事件怎麼辦？誰來決定所有權誰屬？全船人的安全誰又能負責？此外，大陸漁船多半沒有很好的機具及救生設備，而國防部的遣返作業只到海峽中線為止，之後的七、八個鐘頭航程中，漁船如果遇到風浪或撞船事件，人在船艙中不及應變怎麼辦？

「如果出事，就真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了」，宜蘭靖廬一位高級軍官表示。

為避免類似不幸發生，目前政府已積極對遣返方式加以檢討。並船、封艙方式均將廢止，紅十字會也將介入協助，不再單獨由軍方主導遣返作業。

中華民國紅十字會秘書長陳長文表示，為保障偷渡客安全到對岸，政府原希望中華民國紅十字會與大陸紅十字會攜手，由我國紅十字會購買專艦，將遣返的大陸偷渡客，送到外島再由大陸紅十字會接走；或是由兩邊紅十字會的船隻在海峽中線進行交接，結果都因為大陸紅十字會興趣不高而未能定案。

目前雙方紅十字會正積極協調中，如果大陸紅十字會堅持不肯介入，我方將採取把大陸偷渡客集中遣送到金門，再以其原搭漁船遣返大陸的方式，但「政府一定會顧及漁船的安全性」，陳長文強調。

「國家安全法」將修訂

除了遣返作業以外，此次不幸事件還引起各界對兩岸關係法理依據的討論，加速了

「國家安全法」將修訂。

身為律師的陳長文就指出，遣返偷渡大陸客最大的困難不在技術上的遣返作業等，而在法理上。

「感情上我們很難把他們當做非法入境的人」，陳長文說出最大癥結。因此在法律上，我們甚至沒有對非法入境的大陸居民應該如何處置的規定。

王志文也表示，我國刑法明訂對非法入境的外國人得逕行驅逐出境，國安法也有「未經許可者不准入出境，否則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易科罰金」的規定。問題在大陸客並非外國人，刑法的規定不適用，若依照國安法規定處以刑罰後，也沒有法條可據以驅逐。因此現在抓到偷渡的大陸客，警總往往逕行遣返，不送司法機關究辦非法入境之罪，以免引起居留問題的爭議。

為充實法源，目前內政部已會同有關部會完成「國家安全法修訂草案」，草案中增列了「未經許可入境者，得不經司法程序開始或終結，由行政院指定之機關，逕行強驅其出境」的條款，如果草案經立法院審核，遣返大陸偷渡客的程序就於法有據了。

為了台灣地區的安全與安定，偷渡來台的大陸客一定必須遣返。而遣返過程安全性的提高，法律基礎的充實，乃至於海防的加強，都只是大陸客偷渡潮問題的治標之道。

至於治本之道——如何使大陸民眾不再偷渡、不願偷渡，恐怕是連大陸民眾都要問的問題。大陸偷渡客不惜四處借貸籌措「船資」，又甘冒風浪及被捕的危險偷渡到台灣，為了要有較好的生活，他們所付的代價也是何其高，大陸人民的生活也真須改善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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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曾有被遣返的大陸偷渡客，在船一開就跳入海裡，直游岸邊，所以有關單位在遣返的漁船上用木條封艙。木條與木條間留有相當大的空隙，手可以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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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靖廬」首度公開，接受傳播媒體採訪。圖為準備遣返的大陸客在廣場接受清點及記者到場採訪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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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大陸客從平潭來，身上衣服是他在台灣打工賺錢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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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廬內部，大陸偷渡客遣返前的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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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漁船多半老舊，船上救生及機具設備也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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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就要開航了，艙下大陸客把握住最後機會，向岸邊人要根煙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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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艦護送載運偷渡客的漁船，直到海峽中線才結束。